看,老师,湖泊!猴子叫喊起来。
李海勉强睁开眼,不远处有一个不大的湖,绿绿的,闪着光。这湖呈椭圆形,卡在丰厚的植被里。
很美吧。猴子说。
是很美。李海心里说。
沱巴河是沱巴山区最大的一条河流,在它最宽大处就是沱巴山区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沱巴村。沱巴村坐落在一块凹地,前面是沱巴河,后面是大小不等的山。沱巴村不算大,近些年创作采风的人多了,乡村旅馆一座座建起来。沱巴村不断地在扩容,不少旅馆都建到河边或者山上去了。
他们停住车,住在名叫白毛屋的旅馆。老板娘还记得猴子,她走上前来打招呼。而猴子却不记得她了。她笑呵呵地说,来了,猴子。猴子说,来了,你是老板娘?老板娘点着头,说,你还是把我忘记了。那次你离开时把一盒避孕套落下了,是我追上去还给你的。猴子回忆起来说,真有这么一回事,但我真记不得你的模样了。老板娘说,嘻嘻,没关系,下回一定记得噢。老板娘眼睛转向李海,猴子急忙介绍说,这是李教授,科学家。老板娘说,真是太荣幸了,我还从来没当面见过科学家呢!李海说,科学家也是人,没有三头六臂。李海说着,掏出照片对老板娘说,你见过这一男一女吗?老板娘辨认许久也没说话,良久说,最左边的那个是你。李海说,我不要你认我,你看看那两人。老板娘说,那女的挺有味道的,男的一般。李海说,两人都是画画的,常来沱巴。李海用两只手指盖住自己的影像,此时老板娘惊呼起来说,见过,真的见过。李海说,他们是一对夫妻?老板娘说,这个我不清楚。李海说,我是说他们每次来像一对夫妻亲热并且住一起吗?老板娘说,这个我真不清楚,对了,你去问问盖头吧,他成天陪外来游客玩。他是沱巴旅游通。
所谓盖头,是沱巴村一哑巴。他三十七八岁样子。为了让盖头能准确认出来,李海把照片上的自己截掉。盖头坐在八月的树荫下,目光虚无飘渺。李海问他认不认识照片上的两个人,他一边点头一边呜哩哇啦地说着,还配合着比划。李海说,你会写字吗?你把见到他们的事情全写下来。盖头不识字,他一天学都没上过。盖头站起来呜哩哇啦说个不停,然后带着李海猴子走到这里走到那里,每到一个关键点都指指点点。这些地方有湖边河边石头上,还有旅馆,甚至房间。也许盖头是说他们所有到过的地方。至于房间,盖头的表意不明,无法说明周小以和张大康住在一间房里;而野外的那些地方就更无法说明他俩的关系了。
人的眼睛像一台摄像机,能将所见摄入大脑储存;耳朵则具录音功能,把能所听到的储存于大脑。人在回忆时就相当于启动播放程序,还原所见所闻。他在回忆时,别人看不见听不见,只有他通过嘴巴叙述别人才能知晓。但叙述不完全等同于再现,因人讲述能力的不同,记忆的偏差而往往出现误差。更多时候人为了保密,从来不会讲述心中的秘密。要是有一台机器能够还原人大脑记忆,就是说能够还原记忆中的影像,问题就迎刃而解。这个平台自然是眼睛,眼睛一睁开就打开了一道光线,眼睛既能捕捉眼前信息,也能通过这道记忆的光线播放记忆的影像。通俗地说,就像放电影,光线带着影像投到银幕上,显现一切。现在的关键是研究出一种机器,能够与眼光兼容的机器。
李海的研究小组在八月最后一个星期成立,成员有猴子,赵子亮,余和声。这项科研一旦成功,周小以是否出轨、嫌疑人是否杀人、官员是否腐败,等等,不再是问题。这个人类巅峰的科研项目使李海彻夜难眠,他告诫过自己和研究小组成员,既然敢攀登科学的顶峰,就得有百倍的信心,有不怕苦耐得住寂寞的恒心。
科研小组从人的眼光入手。眼的光线是什么?首先它不是可见光,其次它的能量极其弱小。
盖头被带到城里来,科研小组将他安排住进研究院招待所。为了便于科研,李海他们吃住在招待所。他的办公桌上摆放着几张周小以张大康的合影,他自己的影像在再次晒像前就从底片上截掉了。同时他还将照片放入盖头房间,见到照片盖头总是咿咿呀呀,说明盖头对这对男女有着深刻的记忆,可惜盖头无法表达头脑中的记忆。李海早就不指望他说出真相了,他要借助科学手段还原周小以张大康在一起的所有场景,以影像来说话。
实验室设在研究院东楼,房间密不透风,只要一进入,大门一闭,电灯一关,就漆黑无比,好像到达另一个世界。盖头坐在试验台上。几台捕捉眼光的机器从不同角度对准盖头。
睁开眼,盖头。李海每次都说,你眼睛是睁开的吗?
盖头咿咿呀呀地回答。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否睁着眼。盖头对黑暗有一种恐惧,每回灯一关,他就叫喊。白毛屋旅馆老板娘告诉过李海,小时候盖头掉进过黑洞,一天一夜才被人救出来。从此落下怕黑的毛病。盖头的胆子也从此变小,经不住惊吓。李海找话跟盖头说,哄小孩一样哄他。盖头谈不上是白痴,但智商比普通人要低一点。可喜的是,他的眼里仍然是一个没有污染过的纯净世界。
连续数天的试验是失败的。捕捉眼光的仪器没有任何记录,哪怕是乱码都没有。他们先是怀疑盖头闭着眼,但当猴子坐在试验台上经检验他是睁着眼睛后,他们才承认试验失败。失败是预料中的,要是人的眼光这么容易就被研究出来,那无数的前辈科学家早就攻克难题了。科学探索是什么?是大胆的猜想,找准目标然后义无反顾坚持到底。
研究小组成员发现,盖头全身是汗,灯光下眼里发出惊恐的神色。研究眼光其实不需要盖头,任何人都能当试验品。这个道理谁都懂,当初李海的想法是以试验品的名义为盖头提供生活保障。盖头是沱巴惟一没有开旅馆、农家餐馆或者搞其他旅游服务的人,他单身一人,靠种田种地日子过得非常清苦。当然他也很清闲,因为他没有过高的生活要求。为此,他才有时间陪进入沱巴玩游的客人。他时常背着客人的行李或者摄影工具陪伴在他们的左右,咿哩哇啦,指点江山,客人们都很喜欢他。
李海上去摸摸盖头的头,递给他饮料。盖头却一个劲儿地往室外走。东楼外是一座小山,茂盛的树枝将它装扮得一身翠绿。盖头望着小山。这本是一座无名山,但研究院的人把它称作娘娘山,说它长得像娘们,当你对着它叫喊时,它会发出一阵娘娘腔。李海指着娘娘山说,我们上去玩玩?
爬着娘娘山,见到自然长成的绿树石头,盖头身心放松,他咿咿呀呀地说着,很快乐的样子。研究院原来在郊区,现在却成为市区的一部分。二十年不到,城市扩大了两倍,并且一直在扩张。研究院周边都是高楼大厦,娘娘山像小孩一样站在城市中间。站在顶峰失去了远眺的可能。好在娘娘山相对自成一体,仍然孕育着生命。眼前有一些蚂蚱,盖头扑上去捕捉。他是捕捉蚂蚱的高手,三扑两扑就逮住好几只绿色大个头。盖头将蚂蚱掐头去尾,并以上衣作包袱,装入蚂蚱。李海对猴子、赵子亮、余和声说,来,我们大家帮盖头捉蚂蚱。
仔细一看,山上有许多蚂蚱,它们落在枝条上,肥大的是母蚂蚱,瘦小的是公蚂蚱,有的各自落在枝条上,有的成双成对以交配着的方式停留在枝头。逮捕正交配的蚂蚱最容易,当你手伸过去时,它们反应迟钝行动不便,你一抓握就能逮它个正着。而逮捕单个蚂蚱就需要技巧了,你手脚要轻动作要迅速。那些交配着的蚂蚱尾部纠缠很紧,就是你逮住了它们,它们也不松开,除非你强行中止它们交配。盖头一般不拆散它们,逮住一个就丢一个进包袱,逮住一双就丢一双。李海也终于碰上一对正交配着的蚂蚱了。这对蚂蚱旁若无人,交配正欢。李海手碰到它们,它们一动不动。李海手退回来停在半空犹豫不决。在野外在沱巴,周小以张大康是否也是这般旁若无人呢?想到这里,李海心头被刀划了一下,情绪骤然低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