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谁在喧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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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朱耳一时无话,心里想,钱的可爱之处,哪里是有些人理解的可以购轿车卖别墅呢!当你拿着钱去大吃大喝的时候,去购买轿车和别墅的时候,你不是被钱所奴役,就是钱被你所奴役,你与钱之间,何曾有过真正平等的感情呢?只有钱能帮助你买油买米买疏菜,能帮助你修补儿子破损的运动鞋的时候,你和钱才会产生亲人般的情感,因为它不仅解决了你现实的困难,还可以让妻子以平和的心态提到她以前的恋人!华子和易小小一样,都曾是朱耳的学生,在成为他学生之前和之后的一段时间,华子和易小小是一对热恋中的人。朱耳并不认为易小小至今还爱着华子,她只是以这种过激的方式来虚化自己的感情,给朱耳以强烈的震撼,逼迫他去跟华子比较,逼迫他想法挣钱。华子开了家广告策划公司,华子有很多钱,华子过得很富足;朱耳没有钱,朱耳穷,朱耳让易小小也穷。这就是对比的实质。正是这种天地悬隔的反差,使易小小觉得,自己一提到华子的名字时,就应该歇斯底里地做给朱耳看。

好在几天之后朱耳终于卖出了一幅画,虽然价钱很贱,毕竟卖出去一幅。这件事情,要是出现在以往,也就是易小小还在上班的时候,他们就会带着儿子朱无病,还有朱耳的老母亲,去外面的小食店吃一餐。朱耳特别喜欢看易小小在外面吃饭时搂着儿子等菜的那种满足感。因此,这次拿到钱后,他又对易小小说,老地方?易小小接过装钱的信封,掂了掂,悲伤地说,能去吗?米完了,油完了,儿子的运动鞋破了……先把这些事情办了吧。朱耳虽然觉得易小小在理,还是相当失望。他突然间觉得易小小发生了不小的变化,以前,他把易小小当成学生、朋友、妹妹、妻子,还当成交流的对手,现在他发现,易小小最本质的特征是女人。跟女人交流是困难的,她们往往一眼就看到生活的核心,还跟她交流什么?易小小变得琐碎而忧伤了。在毫不相干的男人看来,女人忧伤起来是美丽的,可在丈夫的眼里,就无法美得起来。朱耳说,好,按你的办,先把最紧要的事情处理了。易小小的忧伤在不断地加重,这从她的眉头看得出来。朱耳感到奇怪,不是有一笔钱了吗,她怎么反倒比没有这笔钱时还恼火?易小小说,这幅画没卖出去的时候,我是抱着希望的,很大的希望,现在卖出去了,结果不过如此,你叫我怎么高兴得起来?

由此看出,易小小喜欢幻想带给她的快乐,可朱耳虽然在艺术上常常有诡谲的想像,但他不会运用于生活之中。他跟不上易小小的节奏。这是显而易见的,否则,他也不会说出下面的话来——“这笔钱够我们用一阵子的。”

对此,易小小只说了三个字:“以后呢?”

这三个字很有力量。以后会怎么样,朱耳没有把握。如果他没有结婚,他对自己的“以后”充满信心,可他早已结婚,有了妻子,有了儿子,而且,妻子失业在家,儿子在上学,还常常闹病——之所以给儿子取名朱无病,是因为他生下来身体就相当纤弱,以“无病”呼之,图个吉利,结果不管用,还是常常生病。朱耳没有可继承的遗产,没有积蓄,朱耳必须养一家人,而他并不知道自己的智慧什么时候才可以变成亲爱的钱,大笔大笔的钱,所以,他无法回答易小小的问题。

但他说:“再说吧。”

“你倒是轻松,”易小小说。

整个家都靠朱耳一人支撑,他的轻松从何而来?朱耳大概有点气恼,说:“小小,穷人不幸福,富人也并不都幸福……”

话未说完,易小小打断他道:“等你成为富人之后再说这话!”随即补充道:“即使像你说的那样,富人也有不幸福的时候,但那是富人的不幸福,我宁愿要富人的不幸福,也不要穷人的不幸福!”

朱耳本来要对自己的话进行论证,可现在看来没有这个必要。易小小的话具有强大的真理性。你非鱼,焉知鱼之乐?你非富人,焉知富人之不幸福?而且易小小宁愿要富人的不幸福,不要穷人的不幸福,这就表明,即使朱耳论证成功,也失去了实际价值。

他不再说话,取出一颗烟来抽。

易小小拿出针线,坐在朱耳的对面,垂头缝补什么。家里虽然有针有线,但那只是朱耳的母亲为回忆过去而设置的道具,并不证明真正有什么需要缝补,尤其是易小小不可能做这样的事情。可她现在当真动着针线,朱耳一看,发现她缝的是袜子,儿子的袜子,大脚趾那地方被戳了个洞。易小小正笨手笨脚地把那个洞消灭掉。她的针脚很粗,搅来搅去的,当那个洞消失之后,却现出一个青疙瘩。缝好了儿子的袜子,易小小又缝裤子,她自己的裤子,内裤!朱耳实在看不下去了,心想:我是不是应该戒烟了?

朱耳抽的是很廉价的烟,散给人家人家也要偷偷扔掉的那种。但无论多么廉价也是一笔花销。朱耳觉得在这种时候抽烟很可耻,易小小低头拈针的时候,他把烟捻灭了。他拿起烟盒,看看里面还剩多少,结果一支也没有了。他以前买烟,是整条买,可他现在不忍心一次拿出去那么多钱,就改为买散包,零售比批发贵,其结果是,他花掉了更多的钱。他的生活就正如买烟,处于恶性循环之中。朱耳想,既然一支烟也没有了,正是戒烟的好时机,那就坚决彻底地戒掉。没下决心的时候,心里还算平静,一下起决心来,对烟的渴念就无法遏止。他很想把摁灭的那个烟屁股拿起来点上,可是,易小小正缝着她的内裤呢!

晚上,易小小对朱耳说:“总得想想办法啊。”

朱耳大半天没抽烟,神思恍惚,说:“是的,当然要想办法。”

易小小说:“怎么不见行动?”

朱耳就泄气了,他画了整天的画,怎么说不见行动?易小小这么讲,只能证明她对朱耳的绘画完全失去了信心。

“眼看就要过春节了,”易小小又说。

城里到处都洋溢着节日来临前的气氛,朱耳也早在为这气氛犯愁。

易小小之所以提到快过春节的事,一方面是想到应该置办一些年货,另一方面,易小小的父母没有在这座城市,朱无病生下之后,易小小带着儿子只回去过一次,迄今已相隔三年。刚进入冬月,父母就一再催问:今年春节该回来了吧?易小小当然想回去。再心气高傲的女人,也忘不了娘家,何况易小小并不高傲。但是,回去一趟,花销至少在千元以上。千元的概念是,朱耳的那幅画被去掉了三分之二。在娘家,易小小老幺,上面还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几姊妹聚在一起,倾述思念是极其短暂的,几分钟就足够了,剩下来的时间,就把心思用在相互攀比上。比如,大姐说,今天晚饭由我请,到某某酒楼去。攀比之风就拉开了序幕。大姐请罢,二姐估摸一下大姐花了多少钱,随后她请客的时候,必定超过大姐的排场。二姐过后当然就是哥了,哥过后呢?当然就该易小小了。

易小小拿什么请客?上次回去的时候,她还在上班,每月有一千元左右的收入,可跟他们比起来,也显得那么寒酸。当二姐和嫂嫂说,今天我们就看老幺的了,你老公是大画家,听说一幅画就卖几万,你应该请我们去吃总统套餐!——这时候,易小小觉得自己是多么可怜,简直想哭!她无法说二姐和嫂嫂可恨,因为外面真有那种传言,单位上也有人把易小小叫富婆,哪知道她既要缝补袜子,还要缝补内裤!到头来,她当然没法请一大家子去吃什么总统套餐,连进哥哥姐姐招待客人的场所也不可能,远远不可能,那些地方,一顿饭下来,稍不留心就是五六百啊。易小小曾为找到朱耳骄傲过,随着时间的推移,骄傲淡去了,但也保持了一种平常的心态,可是,当她带着一大家人走进一家便宜得不能再便宜的火锅店里,一面强作欢颜说着调侃的话,一面承受着姐姐和嫂嫂用沉默赠送给她的鄙夷时,她就恨朱耳了。她觉得自己的男人的确没本事。哥哥和两个姐夫,别的不说,他们能让嫂嫂和两个姐姐体体面面地做女人,需要虚荣的时候大大方方地虚荣就是了,这才是合格的男人……

一说起过春节的事,易小小自然而然地想起上次回家时的情形,尴尬和酸楚像一块刚出熔炉的烙铁,烧得她浑身一紧。

朱耳见她眉毛拧住了,眼光带着惊恐,以为是对亲人的怀念引起的,就说:“你今年回去一趟吧。几年没回去了。”

易小小问道:“你又不跟我一起回去?”

朱耳知道易小小一定会提出这个问题,说:“以后吧。”他不想多作解释,这时候的任何一种解释都是敏感的。朱耳的本意是舍不得丢掉春节这几天宝贵的光阴。他想作画。他有一个怪癖,人们越是欢乐的时候,他的灵感越是丰沛。他丰沛灵感的源泉乃是孤独和淡淡的哀愁。越是欢乐的气氛,越是让他孤独和哀愁。他从中悟出一种哲理,并以此指导他的艺术:人类无法享受纯粹的东西。可是易小小不知道他的这份心思,他以为他不愿跟她回去,是怕花钱。一说到其他事情,朱耳那么大的口气,谈到回她娘家,就怕花钱了,这让易小小气恼。

再说,她也不愿独自回家受那种因为金钱的原因带给她的可怕的刺激……她越发觉得朱耳没本事了。她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人。这样的心思,早就埋伏起来的,只是没形成念头,现在成为念头了,尽管只是一闪,也让她悲哀。看错了人的本质含义就是,她易小小的婚姻失败了!……让易小小悲哀的另一个原因是,她的头脑里浮现出华子的形象。她的心卟卟乱跳。如果华子也跟她一样,成了家,有了孩子,她的心跳不到那么厉害,问题是,华子至今单身一人,易小小的心就情不自禁地乱跳了。这不贞的念头让她羞辱。她不是水性杨花的女人,更不是放荡的女人,她把一些规律性和秩序性的东西看得很重。而且——

谁又说她不爱朱耳了呢!

春节终于没能回家。结局是可以想像的。礼花绽放的除夕夜,易小小独自躲在卧室里哭。此时,朱耳的老母亲已经睡去。不幸的婚姻加上两个儿子的早逝,以及小儿子朱耳五年的流浪,使老人觉得独处才是可靠的。朱耳在巴掌大的客厅里看书,不知道易小小在哭,吃晚饭的时候,易小小神态安详,还把鱼肉不停地往儿子碗里夹。但是朱耳没注意到易小小自己吃得很少。她也没说过一句话。平常吃饭的时候,朱耳基本上不说话,他老母亲更是一言不发,只有易小小陪儿子说话,可她今晚就没说过一句话。

易小小的哭声是零点时分——也就是在窗外最繁茂的礼花中绽放出来的。那时候,朱耳还在看书,听到哭声,他才知道妻子并没睡着。他放了书,走进卧室。易小小的衣服穿得规规矩矩,坐在床上,根本就没睡下过。朱耳正被节日的哀愁所缠绕,因此他语气凝重,他说:“小小,别哭好吗?你一哭我就没有信心了。你曾经说过,你的信心是建立在我的信心之上的,要是我也没有信心,我们不就完了吗?”易小小冷静地抹了泪,以异乎寻常的冷静口吻说:“那个时代早就过去了,跟着你,我早就没有信心了。”

朱耳无话可说。任何一个男人听到自己爱恋的妻子这样表白,都会无话可说。

…………

从除夕夜到正月初三,屋子里都只有不知稼穑艰难的朱无病的声音。

初三一过,许多单位都上班了。看到窗外忙忙碌碌的上班族,易小小又哭了。她感到孤单。穷强化了她的孤单。她下岗一个月之后,就羡慕起上班族来。以前当播音员,早间、午间和晚间新闻都是她一个人负责播报,她必须起早贪黑,才能领到千把块钱的工资,那时候,她恨透了上班,甚至暗暗发狠:要是也像别的女人那样下岗就好了!没想到这命运果真降临到她的头上。开始一个月,她不以为然,一个月之后,她猛然醒悟:自己基本上是没有组织没有单位的人了,没有人管她了,她自由了,然而也孤单了!又过些日子,当她在单位已经领不到钱的时候,她才明白:穷困比什么都实在,孤单只是奢侈品。

可她目前还无班可上。年前,她找过单位经理,经理说,连董事长办公室主任的爱人都下岗了,你叫我怎么办?而且,你的特长在形象,在声音,现在,企业暂时还不需要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