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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女孩子一旦想哭,那是止不住的,泪水说来就来了,但船还泊在这边,推船的那个脸膛紫红的艄公正坐在船尾抽烟,她怎么能哭呢?她一哭,人家就会认为她是累哭的。在四川东北部扎根的女人,说啥也不该累哭。你白花花还住在相对平坦的半岛上吧,半岛之外,西浦场镇之外,就是莽莽大山,那些山上的女人,挑一担粪淋庄稼,也要爬坡上坎地走上五六里路,那些坡坡坎坎,有的叫楼口门,有的叫手扒岩,有的叫鬼见愁,听听这些名字,就感觉不是人过日子的地方,可事实上,女人们不仅和男人一起祖祖辈辈地在那里过日子,还不能比男人弱。这里只有为生存而展开的挣扎,没有男人和女人。男人找老婆,首先考虑的也是她能不能像男人一样干活。漂亮当然更好,但漂亮只在晚上管用,白天是不管用的。白天比晚上更重要。

白花花起了身,进入了茅草地。半岛人只有买煤时才走这条路,茅草有的是机会生长,比人还高。白花花在茅草丛中没走几步,外面就看不见她了。她把背篼放下来,让蓄了很久的泪水婆婆娑娑地往外流。天高云淡,时间已接近中午,就跟昨天出事的时间差不多。……高见明那么好的一个人,为啥要占我便宜呢?这个问题,她昨天想了一个下午,又想了一个晚上,可就是想不明白。这半岛上的男人,大家都认为哥哥白定喜最坏,白花花从感情上不能接受这种定论,心里还是承认的,可哥哥的坏是坏在明处,不会瞅冷子摸人家的肚皮。最让白花花解不开的,是高见明做了那件事情,竟然没有一句解释,说走也就走了。这是欺辱人。当高见明返身下了麻柳坡,白花花就觉得被他手滑过的部位火烧火燎的,回到家,母亲要去给高见明送盐的时候,她的肚子就痛起来了。不是真痛,是那种叫屈的痛。可是她不能阻挡母亲,她怕一阻挡就会哭,就会把那件事说出去。

把最后一趟煤背回家,白花花眼睛很红,这明显不是风吹的,因为除了红,还肿。哥哥依旧泡在镇上没回来,母亲在择菜。母亲看到了女儿的红,以恨铁不成钢的口气抱怨说,没出息,不过就背了三趟么,你爸在的时候,有回买了五百斤煤,全是我一个人背回来的,那时候我生了你不满两个月呢。言毕,母亲换了一副笑容,高兴地说,你定玉姐送来一大块宝肋肉,怕有五六斤呢。白花花被螫了一下,问母亲是卖给她的还是送给她的,因为君坝中学自己喂了猪,喂了好几十条,有时一次性地杀几条,除了做熟后卖给学生,还把生肉卖给半岛人。母亲说是送的,母亲说这么大的礼,我哪敢收啊,可是你定玉姐说,这是见明叫送来的,你见明哥说我昨天送了他两包盐,他送点肉只是回礼。你看看这些人家,多好!

白花花静静地冷笑了一声。这个送过去,那个送过来,还真像那么一回事了。

母亲说,花花,你见明哥跟我们不沾亲不带故,对我们却这么好,你要记住人家的恩德,等你将来嫁了个好人家,有了条件,就要知道报答。指望你哥报恩是不成的,妈就靠你了。人这一辈子,要紧的是记住别人的恩情。

白花花无言地进偏厦去了。偏厦里喂着一头花母牛,白花花将母亲从地里铲回的草放到牛槽里去。牛似乎也注意到了白花花的红,很怜惜地用米黄色的牛角蹭她的掌心。白花花的泪水再一次下来了。这次流泪不是因为委屈,而是母亲的话。母亲不说她也是知道的。高见明给过她肉吃,对她有恩,她怎么可能忘记呢,正因为忘记不了,她才忍着不把昨天的事告诉母亲,她还特别地告诫自己:绝不能告诉哥!白花花不愿意哥伤害高见明,一个指头也不愿意伤害。

她决心把那件事忘掉。忘不掉也要装着忘掉。

——就当是我对他报恩的吧。

半岛上的深秋和冬天连得那样紧密,使两个季节模糊不清。雪到底是在深秋还是冬天到来的,从来没人注意过。似乎也用不着注意。注意不注意都那么回事。不过今年高见明注意了,是在立冬的前一天下了雪。那是一道门槛,迈过了那道门槛,秋天就进入冬天了。高见明也在寻找一道门槛,他必须迈过去,才能解除心灵的枷锁。那道枷锁比高逑加在林冲身上的还紧,还沉。自从妻子白定玉去送了那块宝肋肉,他和白定玉都再没碰到过贺一秀家的人了。半岛这么大,白花花他们的田地既不靠学校,更不靠后河,没有理由经常碰到。碰不到当然好,这说明即便白花花告诉了她母亲和她哥哥,他们也没真当成个事。

这么一推测,高见明就有些可怜白花花了。一个黄花女无缘无故地被人摸了,却腔也不开一个,屁也不放一个,无论如何都是让人可怜的。可怜的心思还没过去,他就有些兴奋。活了三十多年,他都循规蹈矩的,尤其是结婚过后,他都快成白定玉养起来的乖娃娃了。别看白定玉瘦瘦小小的,但她管得住丈夫,有次高见明感冒了,下午就回了家,白定玉侍伺他吃了药,把他弄到床上躺下之后,自个儿就坐下来看电视,是半边天节目里的张越访谈,说的是夫妻间闹中年危机的事情,看了一小半,她就耐不住了,跑进卧室,搂着高见明的脖子说,见明,我可不想跟你闹啥中年危机。高见明莫名其妙的,说你疯啦,我还没到中年呢。

白定玉说你都三十多了,还没到中年?高见明说现在中年要从五十岁算起!你没看见电视里那些得奖的?四十七八了还是青年科学家呢!我们学校的林校长,前两天才去县上开了会,他开的是优秀青年知识分子座谈会,你知道他多大啦?身分证上是四十九,实际年龄是五十三!武镇长来西浦上任的时候,怕也是四十好大一个几了,可他是从县上派下来锻炼的青年干部!白定玉想了想,离那年岁的确还有段日子,心里高兴,可那年岁终归是要来的,她又高兴不起来了,她嘴角一翘,狠巴巴地说,高见明,我不给你说多了,到时候你要是敢去弄个野的,我才不像电视里那个女人恁蠢,啥理解,宽容,你休想!我只要听到风声,就一刀把你剁了,我不会剁你脖子,我就剁你那个东西!高见明有气无力地笑着说,我真有了那好事,就提前把刀全都扔了。白定玉说得更狠了,她说高见明,你把刀扔了没关系,我咬也要给你咬断!这时候,她嘴里的犬牙熠熠生辉,犬牙也在朝高见明冷笑,也在帮主人的腔:我要给你咬断!高见明的下身跳了一下,感受到了真切的痛楚。那之后连续二十多天,高见明都举不起来。更多的时候,白定玉本来正干着别的事情,可她猛不丁地就问高见明,你没沾野女人吧?高见明被她弄得紧张兮兮的,都快弄成神经病了,哪里还敢沾野女人,他做得最出格的事,就是跟齐利芬们说点骚话,打打牙祭。他怕白定玉。说真的,他那次让白定玉去送宝肋肉,是冒险的,是带着视死如归的决心的。

他觉得自己很窝囊,好在现在终于有了一次真正的出格,他就为这点真正的出格兴奋。每个人都有沉睡的部分,如果没有南瓜地里那件事,高见明沉睡的部分就会跟着他一起老,一起死,现在被搅活泛了,西风压倒东风了。

但他并没兴奋过度,没过多久,东风又翻了身。说到底,妻子对他是很好的,妻子除了爱看韩剧,可以说把所有的心思和精力都贡献给家庭了,对此高见明心中有数。

他没兴奋过度的另一个理由,是可怜白花花的心思占了上风。那女子漂亮,却本份,不像君坝中学的有些女学生,还是学生呢,就眉里眼里都是浪劲儿。白花花不是这样,白花花漂亮,却不知道自己漂亮,在这样的女子身上出格,是让人心疼的。再说白花花家里那么穷呢。高见明家不穷,一直都不穷,可他在学校食堂当了十多年师傅,见的穷学生不计其数,穷学生吃饭都站到角落里,把脖子缩起来,勺子或筷子一捣一捣的,眼睛一直盯着碗里,好像眼睛能把三两饭看成半斤。当年白花花就是如此。高见明见不得这样的穷学生,见了就难受。他不仅悄悄给白花花扣过肉,还给好些学生这么做过。他不仅是白花花敬重的人,别的学生同样敬重他。

天地良心,他当时给白花花送肉,可不是为了某一天占她便宜。

他决定为白花花做点事。

这天晚上,他对白定玉说,玉,你表弟今年多大啦?白定玉说满二十六了。谈朋友没有?白定玉嗤了一声,我那表弟是个花花肠子,自己谈过两个,吹了,别人给他介绍一个,谈了不到一个月,又吹了。高见明也嗤了一声,你那表弟长一张葫芦脸,还吹这个吹那个,谨防把嘴巴吹成猪八戒,就更难看了。白定玉很不平,人家难看咋的,人家有钱!这倒是真的,高见明之所以愿意把白花花介绍给他,就是看到他有钱。他的家在前河那边,挨水电站不远,自己有辆东风牌车,时常跑跑运输。为表弟抱了不平,白定玉又伏在高见明的大腿上问,听说越丑的男人越能找到漂亮女人做老婆,有这回事?高见明说可能吧,要不然我这么标致,咋找了个丑女人呢。白定玉就拧高见明的大腿。即便开玩笑,她拧起人来也是有股狠劲儿的。

高见明好不容易扳开了她钳子似的指拇,严肃地说,玉,我想把白花花介绍给他,你看咋样?白定玉直起腰,思索了一会儿,开始摇头。高见明说为啥?白定玉不回答。高见明说是样样儿(长相)不够格?白定玉说不是。高见明说是不勤快不能干?白定玉说不是。高见明说这两样都占全了,为啥不行?不过就穷了点儿嘛。白定玉轻轻叹了口气,说来说去,就是她家太穷了。高见明很不屑,男人找老婆,如果看她家境,证明这男人没本事。白定玉说,现在人家城里男人都这样呢,以前是女人找富翁,现在是男人找富婆。高见明打断她,我知道你是从电视上看来的,不要信那些鬼把戏,要是男人都去找富婆,你当年就嫁不出去,你最值钱的嫁妆就是一床毛毯,还是我偷偷给你钱买的呢。白定玉不说话,她住半岛东边,家里当年那个穷,实在比白花花家里输不了多少。有了感同身受,白定玉对白花花就有些惺惺相惜了,她说见明,这事我看可以试试。我明天就去二姨家,问问表弟的意见。

第二天白定玉过河去了。结果她表弟见过白花花,表姐一说,他当即应承。白定玉说,那是个本份女子,你可不能像对别人那样,说蹬就蹬了,这话是你表姐夫交代的,你要记住。表弟说哎呀表姐,你还没老嘛,咋就婆婆妈妈的?我可提醒你哟,女人老是从嘴上老起的。

白定玉回到家,满心欢喜。为别人说媒得到的快乐,不知者不了解,知者就能体会,那快乐无与伦比!这其中的道理不好说,大概是把不相干的男女拉扯到一张床上去,而且要共同生儿育女,本来是上帝才能干的事情,现在轮到他们也能干了。这是一种至高境界的愉悦。高见明比白定玉更兴奋。他兴奋有别样的原因。但同时他也有些苦恼,缠缠绵绵的苦恼,扯不清的那种。哼,那家伙脖子也没长端正,却吃上天鹅肉了……

两口子都认为白花花一家要高兴昏的,谁知白花花一锤子钉死:不可能。

白花花没说不可能的理由。她把理由埋起来了。她不想与高见明一家攀扯。她无法想像跟白定玉的表弟入洞房的时候,自己该怎样面对南瓜地里的那段记忆。她曾经想把那段记忆忘掉,越知越想忘掉越忘不掉,它就叮在那里,并不时时下口,只在你快忘掉的时候才下口,咬得痛。她也多次开导自己,骂自己死心眼,不过就摸了一下吗……不开导还好,这一开导,她就想哭。别人故意摸了你肚皮,难道还不够吗?她宁愿别人扳掉她的牙,也不要摸她肚皮。

白花花不同意虽在意料之外,却也能理解,毕竟表弟长得太难看了。没想到白花花的母亲也直摇头!她倒是说了理由,她说我们是穷人家,穷人家就往穷人家走,穷人家走到富人家,我花花是要受气的。白定玉说,高见明虽然说不上富,但比我家里好到哪里去了,我嫁给他,受气了?吃亏了?贺一秀一听,头摇得更厉害了,她说高师傅是好男人,像高师傅这么好的男人,天底下难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