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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水果堆后面搭了张地铺,平时一家三口就睡在里面。喻方北说,他在睡觉啊?女人不好意思地笑着说,睡呢。喻方北说那就不叫他了。可是林力已经醒了,问是谁,女人说你起来不就知道了嘛。喻方北在外面说,小林,睡你的,不用起来了。林力伸出头,愣了一下,待反应过来后,大声道,是喻叔叔啊,我马上起来。女人走出来后,硬是要给喻方北削一只苹果,而且选个大的,看上去漂亮些的,喻方北再怎么拒绝也不行。女人削苹果的动作异常熟练,林力穿好衣裤出来,她已经把果肉递到喻方北手上了。

喻方北心想,看来林力什么也不知道,我不能在他们面前做出苦兮兮的样子,毕竟,女儿女婿失踪了,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再说女儿女婿还不一定失踪了呢,说不准他们明天就会回来呢。林力给喻方北递烟的时候,喻方北已经是一副笑脸了。喻方北看着林力兔子一般红的眼睛说,小林,最近生意还好吧?林力说,喻叔叔,饭都快吃不起了。揉一揉眼睛,又说,昨天打了一整天的牌,晚上又接着打,回来差点被她骂死。女人被揭了短,红着脸分辩道,本来生意就不好,你还去搞赌,该不该骂啊?林力说该骂该骂,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女人说,喻叔叔是向坤的岳父,我前两年落难的时候,经常到喻叔叔家打牙祭。女人又是一番感谢,搂着儿子,让他问爷爷好。

喻方北吃完那只苹果,林力就把烟给他点上了。喻方北从来没抽过烟,可今天他不抽烟,那笑脸就没法装下去了。抽了一口,他就惊天动地地咳嗽,林力坐在喻方北面前的水果堆上说,喻叔叔感冒啦?喻方北闪着泪光说,不是,我本来是不抽烟的。林力想起来了,哦,对了,是喻员抽烟,我记成你了,不抽扔了就是。但喻方北没扔,让烟丝兀自燃烧。

最近向坤跟小凤的生意还好嘛?林力问道。喻方北还没来得及答话,林力的女人说,他们当然好噢,哪像你,做哪样哪样不成。林力制止道,你就是话多,我在跟喻叔叔摆龙阵,你少插言。女人咯咯咯地笑几声说,那喻叔叔就在这里多坐一会儿,我带娃娃去给他买个图画本。喻方北不想单独面对林力,他既怕自己说漏了嘴,又怕控制不住,要垮下去,因此站起来说,我不坐了,你们忙。林力说,反正还早,再坐一会儿嘛。喻方北边动步边说,以后来以后来,你们空了也到我家玩。林力追上去送了他一程,分手时对喻方北说,我跟向坤各忙各的生意,已经很久没打过堆了,你让他和小凤随时到我这儿耍。

一个星期过去了,任向坤和喻小凤没有任何下落。喻员和他妻子都请了假,过来日夜陪伴着父亲。喻方北让他们上班去,但他们不愿意走,喻方北发火了:让我安静一会儿好不好!这样,喻员两口子才上班去了,只是每到吃饭时候,喻员都在酒楼里弄上一份,给父母亲带过来。

虽然一家人的口风都关得很严,但消息还是走漏了。公安人员已先后两次到喻方北的家,走漏消息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从第八天开始,喻方北的同事和熟人,李祯的同事和熟人,喻员的同事和熟人,还包括小凤的熟人,纷纷前去安慰他们。

每有人来,喻方北都把卧室的门关得紧紧的,带客人到阳台上说话。这房子修起来很多年了,面积虽然很大,结构却属火柴盒式,客厅像树枝,几间卧室像同一根树枝上结出的果子,往客厅一坐,随便哪间屋里的动静都眼明心亮,很容易就打搅了病人。但客人们来,不仅仅是看望喻方北的,还要看望李祯,喻方北知道他们的想法,可他实在不愿意让病人承受因为关切而带来的痛苦。这段时间,李祯叫老伴的时间少了,喊凤的时间多了。小凤已连续几天没露面,这在以前是没有过的。

哪怕小凤和父亲厉害地吵了架,第二天她也必然要回家来看看,特别是在母亲还没清醒的那些日子里,她每天都要回来,生意再忙也回来,她坐在母亲的床前,如果父亲也在,她就安安静静的,父亲一出去,她就蹲下身子,捧着母亲苍白的脸,和她说话。那些话是喻方北和李祯一直渴望的温柔的言语,可是小凤只把那些言语说给昏迷不醒的人,平时,她的火气那么大,当她修长的眉毛挑起来的时候,你简直回忆不起在哪里得罪了她。喻方北和李祯都无法理解长大成人的女儿,都觉得她不通情理。特别是她从浙江打工回来后,常常发无名火,有时候简直近乎歇斯底里。

虽然如此,在母亲那里,对女儿的爱是与生俱来的,女儿在李祯的身体里孕育过,女儿吃过她的血,吃过她的奶,而且她这一生,怀上小凤是她生育的惟一机会,现在,小凤却不见了踪影,李祯觉得整个心就像蜜蜂远去之后留下的空窠。

客人们虽在阳台上说话,然而声音放得极高。他们有那么多话要问,有那么多主意要出,七嘴八舌地说出来,声音自然就高了。李祯显然受到了惊扰,她在屋子里哼哼,客人们都听到了,喻方北装着没听到,一心盼望客人能早早离开。见哼哼不起效果,李祯就大声喊:老——伴,老——伴。喻方北不能磨蹭下去了,对客人说,我去看看就来。他刚推门走进卧室,客人们也就跟进来了。喻方北说,屋子里脏……客人说,脏啥呢,这么干净!不管喻方北同意不同意,就鱼贯而入,或站或坐地挤了一屋。有的妇人去给李祯掖被子,趁那当口把被子揭开看了看。

被子里没有异味,证明李祯没长褥疮,在床上躺了好几年,竟然没长褥疮,可见喻方北是多么经心,多么爱他的女人。妇人们的眼圈也红了,有的打趣说,要是我得了这病,不说病死,褥疮也要把我折磨死。这时候,喻方北就再次想起他的女儿。为母亲洗澡的事,以前多半是由小凤承担的,即使她忙生意,回不来,也打个电话,让爸爸用热帕子给妈妈抹一下,她说只要保持卫生,妈妈就不会长褥疮;由于李祯谈不上什么活动,喝米羹也常常便秘,小凤只要回家来,就把母亲抱到厕所去,母亲使不上劲,拉不出大便,小凤就用手指帮她抠。这些事情,我以前怎么就没在意呢?喻方北痛苦地想,我总觉得那是女儿应该做的,不知道不带任何厌恶地做这些事情,需要的不是亲情的约束,更不是豁出去了的勇气,而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爱心。可是我没记住这些,只记住了她的脾气不好……

李祯和喻方北相反,她希望客人来玩。她不能从丈夫和儿子那里得到女儿的确切消息,客人一定会告诉她。但客人来到她面前,却什么也不说,只拿同情的眼神望着她。这时候,她就喊:凤!凤!客人们说,你放心,小凤不会出事的,老喻在沐川和成都都报了案,那些家伙胆子再大,也不敢把小凤怎么样的。如此,所有的秘密都暴露了。

其实也说不上暴露,李祯早就感觉到了,这时候,她吃力地把手掌往脖子上举,然而举不起来,只伸出一点点儿,就做了个向下抹的动作。谁都看懂了,她的意思是说:小凤出大事了。

可是谁也没把这层意思说出来,客人们顾左右而言他,既不说李祯的病,也不说小凤和向坤,而是开始评价喻方北家的地板。喻方北铺的是强化木地板。他用了多少年的磨石地板,一年前,小凤和喻员硬是要共同出资给父母铺上木地板,喻方北坚决不同意,说那太花钱了,而且,屋子里弄得乒乒乓乓响,你们妈怎么受得了?喻员说,爸妈都到我家里住几个月,铺地板要不了多久,铺好后,家里通两个月风,你们再回来。喻方北说那不方便。喻员立即叫来他的妻子尚芹,让尚芹开口,以便打消父亲的顾虑。尚芹是小学教师,跟喻员一样,说话温温和和的,她来后,把小凤和喻员的话重复了一遍,并且说,平时我上课忙,还当班主任,很少有机会过来照顾妈,爸你就给我一个机会嘛。媳妇这样说话,喻方北的心里热烙烙的,愿意搬到儿子家住些日子,却依然不同意换地板。小凤来气了,横着眉毛说,爸,你以为我们的钱多得没处丢是不是?我们是可怜妈活这一辈子人!你看她那样子,说不定哪天就过去了,你还以为她能陪你多少年啊!喻方北垂下头,不说话了。

此时,客人们议论着地板,却丝毫没有分散病人的注意力,她一个劲地举起手来,一个劲地往脖子上抹,每抹一下,就叫两声:凤!凤!

这情景没有人能再看下去,只得告辞。

当客人走出卧室的时候,李祯就哭起来了。一个瘫痪病人哭,听起来哭声也是瘫痪的。

沐川县西北乡的覃阿姨打电话来了。覃阿姨几乎天天给喻方北打电话,虽然没直接问过小凤和向坤的下落,但她已经从喻方北沉痛的语气中知道了一切。她也清楚喻方北想从她这里了解一些情况,可她没有什么可告诉的,只是对他说一些安慰话。

但这一次,覃阿姨真有了消息,她问喻方北:你看昨天晚上的四川新闻没有?

喻方北说没看过。他的确没看过,自从女儿女婿失踪,他就没开过电视,算起来,已经二十天过去了,如果不是覃阿姨提醒,喻方北简直忘记了世上还有电视这种东西。他说了没看过,却不敢问到底播了什么消息。正如这段时间,每次电话响起,他都急于去接,但真走到电话机前,又不敢去拿听筒。(他以前的电话机是红色的,前几天特意让喻员弄了部绿色的来,把红色电话机藏起来了;他见不得那种颜色。)他不问,覃阿姨也要说,但覃阿姨说出的不是小凤和向坤的确切下落,而是另外的事:县公安局破获了一起打劫手机的团伙,其中有三个人都是西北乡的。你赶快到我们县公安局去一趟,覃阿姨说,我觉得那伙人肯定跟小凤俩的失踪有关。紧接着,覃阿姨小声说,西北乡那三个人都跟向坤一起到我这里喝过酒。

放了电话,喻方北的心绞痛起来。直觉告诉他,小凤和向坤已经死在这伙人手里了。

二十天来,喻方北只要一眯上眼睛,小凤就飘然而至,脸色苍白地说:爸爸,你要为我报仇哦。小凤的身上已经没有热嘟嘟的气息,而是浑身冰凉,当她来到喻方北跟前时,喻方北觉得自己的骨头也被女儿身上的冷气冻僵了……这些天来,他的头发已落了不少,浓密的发丛已出现了明显败顶的迹象,那些脱离了他身体的发丝,一部分是自己掉的,一部分是被他抓下来的。

给儿子喻员联系之前,喻方北躲进厕所,压抑着声音独自哭了许久。其实那不是哭,因为没有眼泪,也没有声音,他把洗手池里的水笼头开得很大,不停地把水捧起来往脸上泼。他好像要把无法抑制的悲哀泼走。他喻方北一生清白,妻子除了早年对儿子刻薄了些,也算得上一生清白,小凤和喻员同样如此,没想到找个女婿却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有染;如果不是这样,小凤就不会遭毒手的啊!……然而,这些事怎么能深想呢,小凤爱任向坤,再说,任向坤不跟她一样遭了毒手吗?

高建安正好在喻员家里,听到喻方北的电话,他自告奋勇,愿意陪喻方北一起到沐川。喻方北没有拒绝,要没个人陪着,他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到成都来。

随着那个抢劫团伙的被抓获,喻小凤和任向坤的案子,就从西北乡派出所移交到了沐川县公安局,这证明公安部门也认为喻小凤二人的失踪与这伙人有关系。喻方北和高建安到县公安局的时候,发现任向坤的父母早就坐在接待室里。这些天,他们差不多每个白天都守在乡派出所,弄得民警们又烦躁又无奈;成都方面的情况,他们则是从覃阿姨那里获知的。这两个老人,已经不是二十天前的样子,老太婆更加瘦小,更加衰老,喻方北初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的背是直的,现在却驼得很厉害,眼睛朝下,好像随时都在辨认儿子留下来的踪迹;老头子脸上硬撅撅的神情完全消失了,目光散淡,嘴角下垂,胡尖上挂着白亮亮的唾液。当喻方北出现在门口,两个老人都抬头望了一眼,但都没有立即认出他。喻方北叫了声亲家,老头子像受了惊吓似的,站起来一把抓住了喻方北的手。两双手握在一起,一双棕红,绵软,一双指骨粗糙怪异,手背上密布的创口里浸着泥垢。

两双手并没握多久,老头子清醒过来后,就主动把手抽回,又木呆呆地坐回到长条木椅上。

老太婆对喻方北说,昨天审了几个钟头,他们都不承认绑架了向坤两个。这种信息带给喻方北的,是一种奇异的希望。既然他们没绑架小凤和向坤,说不定小凤他们没事呢……不过,这种自欺欺人的念头没给他带来快乐。他问老太婆道,那些人在哪里?老太婆说,八九个,都关在看守所里。一直没言声的传达室的老工人说,我刚才给办公室送信去的时候,听说刑侦队的武队长亲自在审主犯。喻方北微微点了点头,对亲家说,你们在这里坐,我去找找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