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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喻方北带着高建安进了局长办公室。局长姓王,典型的山里汉子,个子虽不高,却墩实得连脖子也看不出来。喻方北作了自我介绍后说,王局长,我想跟他们谈谈。你是说“那些”家伙?喻方北说是。就不要费那份心了,王局长说,他们肚里有多少货,我们会尽量挖出来,如果我们也挖不出来……王局长摇了摇头。但喻方北坚持。王局长想了想说,这样吧,我给你找个西北乡的,不过你要是想在这些老油条身上来点以情动人,恐怕就要失望了。

王局长电话请来刑侦队一名副队长,让他满足喻方北的要求。副队长是个精干的中年人,身姿挺拔,他说好,跟我来吧。喻方北和高建安跟进了副队长的办公室,副队长让手下领进来一个带着手铐的人。那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小名东娃,留着板寸头,脸上还有两个酒涡,见到副队长,东娃怯懦地低下脑袋。副队长把一张米黄色的方凳推到他面前,让他老老实实地回答这两个人的问题。东娃飞快地溜了喻方北和高建安一眼,就规规矩矩地坐下了,头依然低垂着。喻方北发现他的目光里竟有一股稚气。问话之前,喻方北对副队长说,同志,能让我们单独跟他说几句吗?副队长迟疑片刻,说好吧,之后走到东娃面前,命令道,老实点儿啊!东娃陡地起身,双腿绷直,应道,知道了。副队长出门后,他又才坐下去。

你是西北乡人?喻方北问道。东娃说是。你认识任向坤不?东娃说,认识,我们两个村子挨得近,进山割牛草都经常碰上的,但向坤不是我绑架的,也不是他们绑架的,我们都是统一行动,要不是这次失手,我们还不知道向坤被绑架了。他的两个酒窝里盛满了冤屈。喻方北说,既然你们是熟人,我想也下不了手。东娃对喻方北的信任十分感激,提高了声音说,大爷,不要说向坤,就是对不相干的人我们也决不伤害,你去问武队长,我们从来没打过被我们抢的人,都是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下手,如果抢不过来,我们就放弃了。向坤跟我们不光是熟人,还是很好的朋友,我们被抓的前几天还在找他。高建安问道,找他干啥?东娃说,我们手里积了一批货。高建安很疑惑,喻方北只好把任向坤从他们那里进手机的事一五一十地讲了,但声明小凤不知情。

东娃证实了这一点,他说我从来没见过喻小凤,有一次喻小凤到西北乡去,向坤本来约好了大家一起吃饭,但临时又取消了,他怕我们酒一喝就说漏了嘴,还说如果喻小凤知道了手机的来源,送她她也不要。东娃的话让高建安感到很难受;他难受的是喻小凤那么坚决地甩了他,就为了嫁给任向坤这么一个人。沉吟良久,喻方北把到他家里找小凤取钱的两个年轻人的相貌,以及他们不够圆润的成都口音(成都人把“an”读“ai,”喻方北事后回忆起来,那两个人虽然也尽量这么干,但说得不够到位),尽他所能作了描述,问东娃是否认识这两个人,东娃认真地回忆起来,末了却是摇头。喻方北脸色灰败,问东娃:你父母到这里来看过你没有?东娃低声说,今天上午来了,我奶奶也来了……话没说完,泪水就吧嗒吧嗒地滚了下来。喻方北说,你们去抢人家的手机,还说没伤害别人?年轻人啦……高建安说,爸,你给他讲这些有什么用?走吧!

离开沐川的时候,任向坤的父亲把喻方北叫了声亲家,就嚎啕大哭。

喻方北给市长写信,是在女儿失踪四十多天之后。他在信中讲述了女儿女婿的遭遇,然后说,自己是个老科技工作者,一生不整人害人,一生也不求人,为拯救女儿女婿,他才拉下老脸,冒昧打搅日理万机的市长。喻方北之所以写这封信,是他觉得公安局没尽心。两条人命啦,竟然四十多天不破案,这成什么体统呢?他想起自己去沐川西北乡派出所报案的时候,那年轻警员说过“不敢打包票”,他回成都报案,公安人员同样说过这种话。他们强调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是不是为自己将来破不了案提前找借口呢?是不是可以理解为这样重大的案件破不破都没有关系呢?另一点让喻方北不舒服的是,公安人员虽然到他家调查过情况,但是显出漫不经心的样子,喻方北给他们提供信息,分明应该是很重要的,他们却觉得并不重要;最让他难以忍受的是,有一个四十岁左右的警员竟然当着他的面向同事抱怨工资太低,经费不足,这又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可以理解为老百姓家出了事,请你破案,出事的人家还要给你付一笔费用呢?如果是那样,纳税人还该不该上这一笔税呢?

这些话,喻方北当然没写到信里去。作为国家公民的信念,使他不可能把这种话向别人说起,更不可能向市长说起。他写信的目的,仅仅是希望市长给有关部门打声招呼,让他能够尽快知道女儿女婿的下落。女儿女婿不见了,却不知道是生是死,就算死了,也不知道死在何方,以什么方式死去的……惦计这些事,对任何一个做父母的,都是一种酷刑。

喻方北写这封并不太长的信,用了整整四个小时,从早上八点,到中午十二点。如果病人没在屋子里叫老伴,他还不知道已经到了中午。他准备给病人榨点果汁吃后,就把信交出去;至于他自己,如果喻员两口子不给他送饭来,他就常常忘记吃饭。

但喻方北到底没交那封信。他想起了女儿的话,他只是一个小人物,没有那么大的面子。回想自己的这一生,喻方北觉得自己是多么失败啊,虽然混了个总工,事业上却说不出什么了不起的业绩,老婆瘫痪了,女儿在最关键的时候也不信任他——如果女儿信任他,向坤打电话含糊其辞地让她带钱去沐川的时候,小凤就该来跟他商量的,两个取钱的人到来之前就报警,事情哪有这么复杂呢,小凤哪里会失踪呢……他这一生是多么失败呀!

——谁知,两天之后,案子就告破了。

突破口还是从那个手机抢劫团伙里找到的。几年来,他们作案无数,手机的去向自然是公安关心的问题,他们交代了五个固定买主,其中就包括任向坤;除任向坤把手机带往成都销售,其余四个,两个在沐川县城,两个在距沐川较近的仁寿县。公安找到那四个人,四个人都承认自己从那伙人手里买了货,只是不承认自己清楚那伙人的手机是从哪里来的;经过证实,他们的确不清楚。真正清楚的只有任向坤一个人,那是因为他跟西北乡的几个劫犯很熟,那几个人在一次酒后把这事告诉了他。公安罚了那四个人的款,并没收了还没销出去的赃物,基本上认为该从这个团伙挖出的东西,都已经挖尽了,哪知道王局长随便一句话,却拔拉出一起杀人案。

这天上午王局长坐在办公室抽烟,心里想着喻小凤和任向坤在西北乡失踪的事情,因为这件事情已让他感受到很大的压力,任向坤的哥哥一天数次打来电话,还专门从上海回来过两趟,任向坤的爹妈几乎就坐在县公安局门口不走,见人就说他们的儿子儿媳被人绑架了,但公安局破不了案,一传十十传百,消息很快在县城铺开,近些天,沐川百姓都在议论此事。王局长在脑子里搜集着各种信息,他发现其中一个信息始终处于问题的核心,那就是任向坤跟这个抢劫团伙的特殊关系。

这证明他已经开始怀疑任向坤。

喻方北和高建安二十多天前一同去沐川的那次,高建安曾背着喻方北偷偷对王局长说,任向坤自己遭了绑架,为什么当天晚上要把喻小凤引到沐川来?王局长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但作为公安人员,他更偏爱证据,因此没回高建安的话,高建安也没再多言。可是现在,他觉得高建安的提醒很重要。怀疑毕竟是破案的第一步,任向坤身上值得怀疑的地方就很多,最主要的一点就是钱。他和喻小凤同居几年,合伙做了好几年生意,他们的钱是怎么处理的?到底存在谁的账户上?对此喻方北也说不明白,只知道他们曾经商议去金风花园买房子。金风花园是成都目前最贵的房产之一,打的广告是:“中国没有别墅,只有大院,金凤花园让你享受大院气派!”这证明,喻小凤和任向坤已经挣了不少钱,任向坤愿意从抢劫团伙手中购货,说明他对钱的渴望强烈到了失去原则的地步。任向坤会不会是在唱戏?会不会是他害了喻小凤,却制造出自己一同被害的假象?

王局长抽完两支烟,就去看守所见那个小名东娃的年轻人。

他问东娃:在你看来,任向坤是个什么样的人?东娃说,不爱说话,但是很讲义气。你所说的义气,是不是他明知你们是抢来的手机,却不报告警察,反而帮你们销赃?东娃低下头说,他从小就是很讲义气的人嘛。又说,正因为他讲义气,所以只要他需要货,我们就不给别人。

王局长的脑子里滋的一声,仿佛在黑暗里突然划燃了一根火柴,问道,你说的别人,是指另外四个固定买主吗?

东娃说,不光是他们,前几个月林力来找我要过手机,由于任向坤已经打了招呼,我没有给他。林力是什么人?王局长直着身子问。东娃说,林力跟任向坤是一个村的,两人一同去成都打工,任向坤做手机生意不久,林力就开了家水果门市,生意做不走,看到任向坤卖手机赚了钱,就也想从我们这里提货,开个二手货手机专卖店。林力问你们要了几次?有好几次了,都没给他,他这人没任向坤实在,我们怕他一旦知道我们手机的来源,稍不小心就捅了出去。你们不给他的理由,是说没有货还是什么的?开始是这么说,但他不信,我们只好说货被任向坤要了,不能给他。

王局长把对任向坤的怀疑抛到脑后,立即将电话拨到成都市公安局,请他们调查林力。

上午十点左右,三个公安干警到了抚琴路二段林力的水果店前。

林力的孩子进了幼儿园,只有他女人守在落寞的店门上。见到公安,那个心地单纯的女人毫无戒备,站起来问他们要些什么。其中一个戴眼镜的干警弯腰往照壁上瞧了一眼,虽然看到了营业执照,由于灰尘太厚,看不清上面的字,问道,这是林力的店面吗?女人因为公安人员认得自己男人而高兴得红了脸,说是啊,接着高声喊,林力!林力!林力又在水果堆后面睡觉。这段时间,他的觉特别多。女人喊了两声,林力就伸出一颗脑袋,眼睛还是喻方北见到他时那样,血艳艳的。公安人员说,你出来一下。可是林力的头就那么伸着,好像是从水果里长出的。公安人员又说,你出来一下。话音刚落,一只稀烂的、散发出甜酸味的苹果就砸到了那干警的眼镜上。另两个干警冲进去,捉住林力抓水果刀的手,将他结结实实地制伏了。其实他根本没有力气,浑身软如烂泥,抓水果刀只是一种本能反应。

直到这时候,女人才知道自己男人犯了事。

林力沉默了一天一夜,终于承认是他和一个同伙杀了任向坤和喻小凤。

收拾任向坤的动机早就有了,只是那还不能称为动机,而是埋藏起来的一枚毒瘤。这枚毒瘤就是他对任向坤的嫉恨。喻小凤是他首先发现的,却被任向坤弄上了手,他是农民,任向坤也是农民,而且他根本就看不起动不动就红脸的任向坤,可是任向坤却把这样一个漂亮的城里女人弄到了手。林力觉得,任向坤之所以成功,全靠他的引荐,可是任向坤对这一点不认账,任向坤说他跟喻小凤在一起,是因为他爱喻小凤,喻小凤也爱他。在林力看来,这简直是屁话。

林力还在工地上做钢筋工的时候,有次任向坤去找他玩,两人坐到工地的角落里,再次说到喻小凤;话头是任向坤挑起的,他太希望同乡的林力能够分享他的喜悦。可是林力对他说,你以为你是谁?现在城里的富婆时兴养个听话的小白脸,你就是喻小凤的小白脸。平时说话怕把字咬痛了的任向坤,此时竟然顺手抓起一块砖头,高高举起。林力嚯了一声,退后一步。在远处做工的人围了过来,很多人认识任向坤,知道他跟林力是同乡,劝他把砖头放下,有话好好说。但是林力不希罕这种劝解,惊魂稍定,他就挤到任向坤面前,叫道,砸呀,你有卵子就朝这里砸呀!一面叫,一面啪啪啪地拍着自己泛着亮光的脑门。任向坤双腿打颤,手垂了下去,砖头砰的一声掉到地上。

那之后,两人很长时间没有往来,直到林力把水果门市开起来后,他才去清溪路找任向坤。他挂念的不是任向坤,而是喻小凤,他要看一看喻小凤现在还是不是跟任向坤在一起。看到的结果是任向坤一个人守在柜台上,这证明他们不仅在一起,而且俨然是一家人了。林力还没跨上那几级白瓷砖镶嵌的台阶就喊:向坤。任向坤见是林力,颇有些意外。林力掏出一支烟,递过去说,兄弟,还在记我的仇?任向坤接过烟说,哪里呢,早没有了。林力道,喻小凤是个好女人,这是你的福气,我以前说那些话,不过是提醒你,也是一片好心。任向坤说,我知道,就拉开柜台的挡板,请林力进去坐。林力说,不坐了,我在抚琴路开了家水果门市,有空你跟喻小凤过来玩。任向坤高高兴兴地对他表示祝贺,说自己空了一定带小凤去看看。林力说,喻小凤不在?任向坤说,回家照顾她妈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