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回忆一个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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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高玲玲有种直觉:杨顺城是故意把她的书撞落的。

他们在教室后面几排,要出去放风,应该走后门,不该走前门。

想到杨顺城那黏稠的手摸过她的书,她很不是滋味,禁不住苦着脸,把书多看了两眼。这一看,发现书页间有条缝,像嵌着什么东西,翻开,见两页纸先分别折成条状,再中间扩开,两头交缠,如同杨顺城穿在身上的灯笼裤。这就是他给她的情书。

看了情书,高玲玲不仅想到了杨顺城黏稠的手,还想到了他身上的气味、毛乎乎的脸、朝外拱的门牙、猫一样的脚步,当然,也想到了杨顺城的身高。那时候,中国人突然对身高有了觉悟,对男人身高的重视,仅次于文凭,1米70到1米75之间的男子,被称为二等残废。杨顺城只有1米66。女生的眼睛是一把精确的尺子,1米66和1米67,也能准确地目测出来,女生找男朋友的标准,是“男人的一半是女人”,这么算下来,1米64的高玲玲,找的男朋友应该有3米28。

她怎么看得上杨顺城呢?

准备上下半场课了,学生全都进了教室,老师还没开讲的时候,高玲玲端起水杯喝水,水杯滑了一下,小半杯水淋到了地上,与此同时,两页被楷体字填得满满荡荡的纸,刚好掉进水里。高玲玲没低头看,用脚在地上碾着,擦那些水。笔画柔韧的字块儿,被肢解成残缺不全的尸体。

下课后,好些人看见,杨顺城把地上泡肿了的纸屑捧了起来。

不过当时并没引起人过多注意,还以为那些纸屑是杨顺城丢下的,出教室的时候,他顺便把它们带走。保持公共卫生是杨顺城的习惯。在寝室,别人的洗脸帕几乎没拧干过,湿淋淋地搭在从窗框拉到门框的铁丝上,水流满一屋,从外面带进来的尘土,和成泥浆,久而久之,积了厚厚一层,跟地板血肉相连,铁铲也铲不下来;而且把鞋袜乱扔,甚至扔到了屋中央,走路时一脚踢过去,一脚踢过来,也不收拾。杨顺城从不这样,他自己的东西可以脏,可以臭,但在公共场合,至少能做到表面的洁净。

被杨顺城捧起来的纸屑,说不定现在还被他保管着。

这当然只是猜想,不知实情。

唯一知道的是,从那以后,他就固定到中心花园去弹吉他。

李东又插话了。他本来就是个话包子。他晃动着纤细多筋的脖子,哼一声,说:“自以为是的男人老觉得每个女人都在等男人的情书,不管这男人是高贵还是卑贱,是歪瓜裂枣还是相貌堂堂,接到情书的女人,可以不答应,但心里一定是高兴的。事实证明完全不是那样,一个被自己看不上眼的人在爱自己,女人会认为是对她的侮辱。哎,我们做男人的,要引以为戒呀。”

他这议论并非凭空而发。据他自己说,他老婆是他们的县花,尽管跟他结婚已经八年,儿子也有七岁半了(他骄傲地向我们宣称,结婚之前,他就让老婆怀上了),但还是有些不知天高厚的男人,频频地给他老婆打呼机或者写信,每次接到这样的信,老婆都要郁闷一整天,气得饭都吃不下。

坐在刘畅旁边的尹世茂,歪着宽银幕那么大的脸,很严肃地向李东指出:“这件事情,你要认真对待,你老婆郁闷,究竟是因为对骚扰她的男人生气,还是心里起了波动?”

这话把李东弄得面红耳赤,并因此变得闷沉沉的。

杨顺城去西藏大半年后,穿着皮大衣回母校,高玲玲是怎么知道的呢?

高玲玲说,杨顺城去找她了。

高玲玲毕业后没回老家,留在了重庆,跟刘畅和李小冉一样,在重庆郊县教中学,只不过刘畅在巴县,李小冉在合川(两年后跟丈夫调到了一起),高玲玲在璧山县。那次杨顺城回母校转了一圈,没碰到什么熟人,连教我们的老师也没碰到一个,于是乘车去了璧山,在县三中找到高玲玲。

尽管走上工作岗位的时间那么短暂,高玲玲的心境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可以说是脱胎换骨的变化。这是特别需要说明的。念书时,她把主要心思,用于穿着打扮,每次考试前,都加班加点地抄李小冉和其他室友的笔记,并靠背那些笔记,勉强过关。我们都以为,高玲玲将来不是做官太太,就是做款太太,连班也不需要上,只清闲一辈子,优雅一辈子。谁知道,她不仅去上了班,还比我们谁都做得认真,做得杰出。我前面说,有个女生被评为重庆市十大杰出教师,指的就是她。

她也没嫁给官员和大款,就嫁给了他们学校一个普普通通的物理老师,而且也不怎么打扮了。这次参加校庆,女生个个都把自己弄得花枝招展的,戴首饰,抹唇膏,搽眼影,自不必说,有两个对身材自信的女生,还穿了低领旗袍;偏偏是她,高玲玲,彻底的素面朝天,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一件蛋青色的体恤衫,脖子上、耳朵上、手腕上,都光光趟趟。这种转变是怎么来的,我说不清楚。我不知道这是命运,还是人心真可以洗,洗成另外一个样子……

仲春时节的重庆,跟中国许多地方盛夏时的温度差不多,加之湿度太大,穿短袖衬衫,身上也像披了块粘满糨糊的毛巾。因此,当那天下午3点钟,看门师傅把裹着皮大衣的杨顺城引到高玲玲的办公室,高玲玲愣了至少五秒钟,才“哎呀”地惊叫一声。她叫,是因为她以为杨顺城发了疟疾。

她没问杨顺城从哪里来,为什么来,直接就把他往医务室推。

推到楼下,杨顺城在一个花台前站定了,高玲玲再也推不动他了。他双眼湿润地望着她,说:“玲玲(是的,他就是这么叫的),我感谢你,你对我这么关心……但是我用不着去医务室,我又没病。”

高玲玲的舌头把嘴唇顶上去,顶到了鼻尖。听他的声音,看他的样子,的确没病。他唯一的异常,是脸很黑(虽然胡子刮得很干净),额头上像拧开的水笼头那样冒汗。

高玲玲说:“你没病,为什么穿这么多?”

他把自己在西藏代课的事说了,说那里春雪比冬雪还厉害,把牛羊都冻死了,房子都压塌了,这些天放假,他才有时间回来,去师大看了看。他说以前并不觉得母校怎样,到了遥远的地方,才发现自己怪想念的,遗憾的是没碰到一个熟人。还说,他在藏北待了大半年,这样穿习惯了,走到再热的地方去,穿上出汗,脱了就冷。接着他问高玲玲去不去西藏,说那里的工资有三百多。

正是听了他报的工资,让高玲玲觉得,他穿着皮大衣来重庆,根本不是习惯不习惯的问题。我们班的格绒勇多,就是从西藏日土来的,日土同样属阿里地区,人家在那里生活十九年才到重庆读书,到重庆的当天,就脱下袍子,穿上短裤和凉鞋。杨顺城就是为了显摆的。高玲玲推他的时候,感觉他身上的皮衣,像婴儿皮肤一样细嫩,这是要花很多钱才能买来的。

女人显摆情有可原,男人显摆真是没有出息。

高玲玲没回答他愿不愿去西藏的话,只说:“我要上课了,我很忙。”

“我等你下课。”杨顺城说。

“你不必等我,我真的很忙。”

花台里种着芭蕉树,杨顺城拉过一片肥大的绿叶,褐色的手很用力,那样子不像拉扯,而像攀沿。

他把眼睛低下去,不看高玲玲,说:“我的行李放在门卫室的。”

这与高玲玲有什么关系?未必他还想把行李放到高玲玲的寝室去?

但杨顺城不是这意思,他说:“我的吉他放在行李包里……我想给你弹一首曲子。”

高玲玲被某种东西击中了,心上的某一处,锐利地刺痛了一下。

但这是她过后才感觉到的。她当时只觉得有面墙压过来,堵得慌,闷得慌,想尽快摆脱。

她说:“谢谢你,可惜我早就不喜欢听吉他了。”

正这时,一个老师走过来,给高玲玲搭话,高玲玲顺势转过身,跟那老师进了教学楼。

上楼之前,她急慌慌地朝杨顺城挥挥手,就隐身不见了。

那天放晚学后,高玲玲去食堂吃饭,看门师傅也端着碗去食堂,紧追几步赶上高玲玲,说高老师,今天找你的那人是不是个疯子?高玲玲听后很不高兴:“你怎么认为他是疯子呢?你是说他穿那么多吗,那是因为他感冒了,而且他从高原上下来,那样穿习惯了。”

看门师傅端碗的那只手,不停地摇摆,像是要把浮渣撸开,舀一碗干净的空气。摇了好几下,才说:“我不是指那个!你不知道,他离开前到我那里取走行李,跨出校门,把行李袋放在地上,拉开拉链,取出一把吉他,坐在行李袋上弹。高老师,他弹得好哇,真好!我儿子从小就学吉他,我儿子学吉他的头一年,每次都是我陪他去老师那里,我听老师讲了一年,听我儿子弹了多年,吉他弹得好不好,我是听得出来的。我本来想出去制止他,就是因为他弹得太好了,我才没动。”

确切地说,到了这时候,高玲玲才清晰地感觉到心里锐利的疼痛。

看门师傅没注意高玲玲有些扭曲的脸,还在自顾自地说。他说高老师,那个人边弹边唱:“我这荒野中独狼的眼睛,无比温柔……可是灰白的路上,人心遥远……被阳光忽略的,没有被风暴和黑暗忽略……”唱完那首歌,他朝前走几步,到马路边,把吉他高高抡起,啪啪啪地在梯坎上敲。每敲一下,吉他就哭一声。“真的,高老师,我不骗你,他的吉他真的在哭,比人哭起来还伤心。”

高玲玲站下来,闭着眼睛。

看门师傅也站下来,继续说:“我‘喂喂喂’地朝他大声叫,可他越敲越起劲儿,等我出去拦他的时候,吉他已经碎成了一包渣。他像完成了一桩事业,背上行李,吹着口哨,迈着大步,走了。”

高玲玲的眼泪夺眶而出。

她承认,她当时无所顾忌地让眼泪夺眶而出。

她返过身去,朝校门的方向飞跑。她要去捡拾那些吉他的碎片。

可马路早被环卫工人打扫得干干净净。

她蹲在那里,泪水止不住地流。

——事实上,此刻,也就是她给我们讲这件事情的时候,泪水同样在止不住地流。

现在的泪水,和差不十年前的泪水,静静地靠拢。

气氛怪压抑的。

而这是五十年校庆,是同学们毕业十年后难得的聚会,不该这么压抑。

尤其是说到杨顺城的时候,更不该这么压抑。

尹世茂递给高玲玲两张纸巾,然后呵呵呵地笑起来。不是对着众人笑,而是勾了头,独自笑。

这家伙生在黄河岸边,对岸就是因红军过草地而闻名天下的诺尔盖草原。不满十岁,他就跟随父亲和哥哥,在月黑风高之夜,乘羊皮筏过河,捞回一两只散放的肥羊。他家是甘肃辖地,对岸归属四川,因此,这算是跨省偷盗。如果被发现,还可能动刀子。刀子总是随身携带。他常常给我们讲那些惊心动魄又妙趣横生的夜晚,既不自责,也不自夸。他们村的人,祖祖辈辈都这么干,那只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或许是有了这些经历的缘故,他成了我们班的老大。他不是班干部,但大家都服他、听他,连班长也听他的。他也真有老大的风范,为人特别宽厚,男生女生有了烦心事,除杨顺城外,都愿意找他诉说,班上同学被人欺负,或捅了漏子,全由他出面解决。

大家记忆最深的,是有一回,杨顺城在中心花园的草坪上弹吉他,惹得旁边几个喝酒的体育系学生很厌烦,叫他到别处弹去。杨顺城比他们先到,当然不听。后到他也不会听。不仅不听,还不减一丝深情,不乱一丝指法。“龟儿子!”这么骂一声后,一个人走到杨顺城跟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把他的吉他踢了一脚。踢得并不重,与其说是踢,不如说是提醒。他们以为他跟贝多芬一样,是个聋子呢。

杨顺城飒然起身,一拳打在那人的下巴上。

那人朝后一仰,像扇石磨那样倒下去。

尽管他膀大腰圆,还是败给了速度。

杨顺城拿着吉他,拔腿就跑。

刚跑回寝室,就有四个大汉追上来了。他们共有五个人,除被打倒的那位,都来了。

我们住的是木楼,非凡的动静,引起了尹世茂的注意。那时候他也在喝酒,他提着啤酒瓶,出来察看,见四个大汉猛踢312室的门。门板削薄,是经不住踢的,再踢几脚,不垮,也会踢出一个洞。尹世茂走过去,听见李东在里面惊惊慌慌地在指责杨顺城,意思是说,你一个人惹的事,你一个人担,你怎么能把狼群引进来,让我们全都遭殃?“你出去吧,”他对杨顺城说,“叫他们别踢了!”

李东是我们班最富裕的男生,他把他的钱,第一用来吃,第二用来穿,主要是穿,他在穿这方面下的功夫,超过任何一个女生,自然也超过了高玲玲。他的裤子,一年四季裤缝笔挺,毫无褶皱,这是因为,每次去厕所蹲坑,他都要把身上的裤子换下来,换成专用蹲坑裤再去。他这样做,就是怕蹲下时把裤子弄皱了。哪怕正上课时想蹲坑,他也必然给老师请假,不去教室旁边的厕所,而是跑很远的路,回到寝室,换了裤子再解决问题。为此,累得两腿打颤,憋得双目赤红,也再所不惜。

听到凶猛的踢门声,他所担心的,并不是有人冲进来误伤了他的身体,而是抓抓扯扯地伤了他的衣服。那可真要了他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