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而言,当阿弓出现在街上,与他进行上述对话的人是村里的一歹、得林等人。因为大部分村里人自从到邓高那里领取原料挣“义乌老板的钱”后,忙得要命,只有极少数光棍、懒人和不屑于挣这个钱的富人跟从前一样悠闲地生活。一歹属于前者,他打光棍打了几十年,最难熬的激情燃烧的岁月已经被他艰难地打发过去了,他现在只剩下了一对门牙和一张老是要嚼着一粒豆的嘴,他看见阿弓不由自主地就想捉弄他几句。而得林的情况则是因为他开着经销店,一天到晚必须坐在店里面,当他看到阿弓自然就想到了他的姐夫邓高。当他看见邓高西装革履、雄心勃勃的样子,他的心就会像阿弓看到女人似的一阵阵发胀。他也分不清这是嫉妒还是愤怒,只是觉得邓高做得太过分了。有一天,他患白内障的妻子也要到邓高那里去领活做,他喊住了她:
“饿死你也不挣吸血鬼的钱,他像吸血鬼一样咬在你们这些愚蠢的山里人的血管上,你知道不知道?”
“可是,村里跟我这样的妇女都挣十来块钱一天呢!”
“呸,你挣他十块钱那贼羔子挣你二十块钱,把你累死累瞎累得拉不出屎来活该!”
“那我待在家里一分钱没有,而别人都在挣钱,挣一天的钱能买两斤猪肉,炖在锅里给小孩吃……”
“你这该死的独眼龙,我用一把剪刀把你另一只眼睛也戳个洞你就不会这样说话了。”
可是得林女人没有听得林的,照旧去领了邓高的活回来做,做了三天,买了一只猪头炖在锅里,吃得她六岁的儿子直拉稀。
得林说:“你这贱骨头喜欢干活我让你干个够!但是吸血鬼的钱不能再去挣了,下次再用他的钱买猪头肉给孩子吃,毒死孩子我揍死你!”
得林女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挣邓高的钱。
这时,得林利用到金华批发食品的机会,从汽车北站坐车到义乌去了一趟。可是,由于他在义乌人生地不熟,在义乌小商品市场转了一天也没有找到一个老板愿意将原料交给他,让他带回来加工的,气得得林用汤溪话骂义乌老板是猪,是到吴村讨过饭的穷货郎,穷得晚上在凉亭里过夜……第二天,得林回到吴村虽然不再反对妻子去邓高那里领活做,但是,他开始在村里不停地散播邓高从来料加工费中榨取数倍差价、也就是榨取村里人血汗钱的事实。同时,他也没有忘记对义乌老板进行人身攻击。几天工夫下来,只管埋头干活“挣小钱”的吴村人如梦初醒,连尿都憋着没有时间上厕所的干劲硬是被削掉去一半。
吴村人开始议论纷纷起来:
“难怪,他买了三轮摩托又开上了面包车,难怪他的屁股口袋里塞着什么大哥大,山里面又没有信号,他还把大哥大老是拿在手上,像一块砖头一样炫耀给谁看的……”
“你没看见阿娟也洋起来了吗?她以前是又土又老实,只知道干活,虽然在外面见过世面,一点架子也没有,可是自从嫁给邓高,呵,挂起了金项链,戴起了金耳环,人是会变的……”
“那还不是我们帮她挣的钱?她以前不是带着两个姐姐自己也做吗?哪里挣了什么钱?现在听说他们要在汤溪买地盖房了。”
“是金华城里,我听说邓高要在金华城里买房、买别野(墅),我们呢,还要给他熬夜,我眼睛现在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见,夹菜都夹不到……”
“你还说呢,我的屁股都坐大了,以前的裤子穿不进去,我的肚子也老疼,舌头上生着蜂窝煤一样的疮,我呼出来的气都是臭的……我大概就要死了。”
吴村人越说越觉得自己吃了亏,感觉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而他们当初交押金给邓高央求他给他们活做的时候,感觉身上的力气流来流去,多得要叫喊起来。他们的这些力气都被邓高剥削了。他们说:
“邓高这样敲诈自己村里人,是要折寿的。这贼羔子嘴巴甜得像糍粑,心却黑得像钻刀,挣自己村里人的黑心钱,买一瓶水喝下去也要呛死的。”
村里人这样叫骂、诅咒邓高,邓高竟然一点都不知道,他的耳朵既没有发烫,右眼皮也没有乱跳——他正开着面包车行驶在九峰山区的公路上,一路上看见沿溪而建的山村屋顶上出现了越来越多的电视天线,他的内心涌现出扶贫救济后的成就感,舒坦极了——倒是他的妻子阿娟,明显地感觉到脊梁骨一阵阵发凉,仿佛有一股邪气正在向她袭来。此刻,她正待在汤溪镇上一个专门租来中转原材料与成品的旧厂房里,她感觉这股邪气来自很久远的地方,带着山野腐叶的气息。她的心揪了起来。
“但愿一切平安,顺利,什么坏事都不要发生……”
她一天两宿没有睡觉。第三天,邓高才开着面包车从山里回来了。车上堆着他从山里运回来的“手工衍缝被”成品——“手工衍缝被”是一种完全手工缝制的薄被子,是他们经营的“来料加工业”中最主要的一项。
阿娟像往常一样摊开其中的一条衍缝被只看了一眼,吃了一惊。她发现这批被子的针脚明显大了,许多手缝图案严重变形、不规范。这样的衍缝被运回义乌工厂是通不过验收的。
阿娟问邓高这是怎么回事?邓高一声不吭。阿娟再问,他才气冲冲地说:“以后,我们不再往吴村送货,这些忘恩负义的东西!没有我们,他们挣个屁的钱!竟然议论我们心黑,就差骂我们周扒皮!钱,我们没有多挣他们一分,倒落下一个骂名……”
阿娟的脸苍白苍白的,额头上流下大颗汗珠:“邓高,快告诉我怎么回事?”
“没有怎么回事!以后,对这些人不要有同情!义乌那边不发工资,我们就拖着,谁有困难也不支借;对验收不合格的,不但要收返工费,还要取消他的资格;如果发现偷拿原料的,我他妈的把他抓到派出所去……”
“邓高,请你不要说了。”
“为什么?”
“毕竟,他们是自己村里人。”
“那又怎么样?”
“我,我还想让大家都有钱挣。”
“哼!你是学**怎么的?他们领你的情吗?”
“也许,我们也的确……把价格压低了……”
“你给我住口!你真应该回去听一听,就连你的亲姐妹都在骂你!你总没有给亲姐妹压价吧?”
“怎么会?”
“她们说我们没有给她们加班费、额外补贴,以前她们都是在自己家里做的,现在老是要跑来跑去,不能照顾到家里,就算回到家,村里不会做的人也老往家里去问,烦都烦死了。”
“是不是她们嫌我开的工资低?”
“我不知道!”
两个人一夜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