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到了夏天,在我们这儿,一切都会变得残酷。因为干旱,为了水稻抢水,每个人的脾气变得狂躁,每个人的眼睛爬满血丝。一串串的太阳不见尽止的悬在头顶,我们无处躲藏,在难以忍受的闷热中,精神仿佛就要错乱。
这是一种把一个大活人浸上汽油扔进火炉里似的热,它无法不让我们尖叫和挣扎。在这样的一个夏天,每个人的脑袋里都回响着一种空洞的声音——有人说这是阳光像利剑一样戳穿了我们的身体——烘烘烘烘——仿佛世界是一只大铁罐,它无休无止地在没有尽头的石阶上翻滚。
我们只想抡起扁担打人。
于是我抡起了扁担,向他们冲了过去。
后来,我就这样躺在了床上,两条腿就像麻杆一样,再也支撑不了我的身体。我开始对夏天感到恐惧。
我躺在床上,只听见苍蝇嗡嗡嗡地飞来飞去,以及瓦片上的蝉,像个疯婆似的干喊。我知道夏天又一次来临了,从父亲的愁眉苦展中,从父亲的叹息中,我知道夏天的奴仆——干旱——又像往年一样到我们这儿作威作福来了。
父亲拆下门上的有线广播装到我的床头,对我说,这玩意能让你解解闷。我知道,父亲其实是要我准时收听广播里的天气预报。果然,父亲每天垂头丧气的归来,第一件事便是问我,广播里的天气预报怎么说?
我总是重复了广播里那一个水淋淋甜腻腻犹如挂着露珠的酸葡萄似的声音:今天天气晴转多云,最低气温37℃,最高气温41℃,风向偏北,风力三级,请注意野外用火。
父亲听了我的话,就操操操的对着天咒骂,骂完了就像一只泄了气的球。在这样的季节,一旦往自家稻田里栽了水稻,就像被一位姑娘掏走了一颗心,烦恼便也来了。其实,每一年的稻谷收入合起来不足一千元,去年的时候,父亲就劝我说,阿盖,忍忍吧,水稻晒焉了就焉了,晒焉了就出去打半年工,饿不死人!然而在今年,这些话全让我用来劝他自己了。
我家的田在一个名叫“大满片”的山坳里。山坳里全是梯田,分责任田的时候,我家分在最上面,下面是得林家,最下面是耕马家。
在这样一个远离村子的山坳里之所以筑出这样一些水田,是因为这儿有一口泉水。泉水从一块大岩石上流下来,淙淙淙流得像一条小溪,勤劳的先人们就用石块给青山砌出了这些裙皱似的梯田来。每一块梯田都有一个进水口,进水口一律朝着泉水流淌的这一边。可是到了旱年,太阳把大地烤得冒烟,村子就像一只耷拉着舌头连喘气都困难的家犬的时候,这泉水便萎缩得像一泡小便,从烫得像块烧红的铁皮似的岩石上流下来,发出滋滋滋的尖叫。这时候,我们几户人家便要进入一个恶性循环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抢水的怪圈里去。
父亲每天早出晚归,似乎是下定了决心,为旱灾的水稻抢水。其实说“抢”并不确切,因为老实木讷的父亲只想得到自家稻田本该得到的那点水,可是为了得到本该得到的,总是困难重重。可是越是困难重重,父亲就越想得到自己应该得到的。
在我们这儿,谁也没有向别人让输的习惯。
去年旱季刚来临的时候,我便准备放弃水稻的丰收,忙着与外面联系打工事宜。然而我背着行囊走到村口的时候,日光热辣辣的照在梁路上,脚下的烟尘升起落下时扑通扑通的响,我看见两个人在荒漠般的稻田里打架,其中一个把另一个打得血流满面,因为他赢了,从竹管里接过来的绳子般粗的一口水便全灌在了得胜者的稻田里。难道我就这样向得林和耕马让输吗?不,我绝不认输!……我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然后我便往回走。
我想向来与世无争的父亲这一回也肯定陷入了这样一种扭曲了的念头里,在无休止的纠葛中,他仿佛是乐此不彼,他因为没有让本该属于自家的水白白流入别人的稻田而感到宽慰。有一天,他就这样对我说,阿盖,你别劝我了,我为什么要让他们得了便宜?我们把地荒了,他们不会从心底里感激,还会从心底里嘲笑,以为我们生来就是那种任人欺凌的孬种。可是,出去帮人打一个月的零工,就可以换回今年一年的稻谷,又何必计较这些?父亲听了我的话,他气疯了,他骂我是个窝囊废,他问我母亲是怎么死的,又问我这腿是怎样残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