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这儿就有这样的怪,本该逃荒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出门,每一块稻田的入水口,没日没夜的蹲着为自家稻田守水的人。从大地断裂的血管里流出来的仿佛不是水,而是一个挑逗是非的多舌妇。
得林为了抢水绞尽了脑汁,他在村里开一爿代销店,在弄虚作假方面总是那么具有禀赋。有一天,我终于发现了自家稻田蓄不了水的原因,因为他用一根小木棍上上下下戳穿了我家的田埂,这些隐蔽的洞眼就慢慢的把水全渗光了,渗出来的水就湿润了他家水田一大片。
我知道凭父亲根本就发现不了这一点,父亲是个只知道埋头苦干的老实人,他根本不适宜做一个守水争水抢水的人。如果世上还有一件活是可以与国家外交部相提并论的,我敢说,在干旱的年月里,为一户农家去守水去争水去抢水便是这样艰巨而又错综复杂的工作。
我不想让父亲勉为其难,也不想让父亲卷入这样一场持续而又无谓的明争暗斗中。我说,爸,你就别去了,天气预报说,今天晴转多云,午后至后半夜局部有雷阵雨。雷阵雨?父亲听见我这样说,像是被蛇咬了一口。
我本想父亲会因为“天要下雨了”而放松他争水的工作,然而他却去得更勤了。我没有让他绝望,反而激起了他的希望,这是我的错。这渺茫的希望不断地把父亲推到抢水的旋涡中去……
到了三伏天,天气越来越热,房间里就像一只热锅上的蒸笼似的。因为父亲再也无暇照顾我的生活,我的身上粘乎乎的难受。草席发出汗臭。对于去年那一架,我亏大了。想想自己还是二十好几的人,女友吹了,生活不能自理,一年多来,我多少次想到了死。
我是被耕马家那四个粗壮如牛的儿子打残的,起因是他们的父亲蛮横无理地用锄头刨走了水源源头所有的水,我与他干了一架。我把耕马揍得鼻青脸肿的,还把他的头按在稻田里,他就嗷嗷地叫……后来,他的儿子们也让我啃田里的泥巴,还用铁棍打断了我的腿……
可是到了最后,三户人家的稻谷均颗粒无收,因为去年,一直到了秋天才下了一场雨。结果表明,我们的争斗是徒劳的,我们的仇怨是可笑的。
从窗口往外看,我看见滚圆的一轮金黄依旧悬着,天像是一只油锅,这一轮金黄像是油锅里的一只饼。空气中都是滋滋滋响着的黄灿灿的焦煳气息。这景像让我分不清年月,因为每一年夏天,天空排演的总是同一幕悲剧。
躺在床上,我理解了战争。
父亲已经很少回家,因为他在稻田里搭了棚,像瓜农看护瓜田似的守着日渐枯萎的水稻。水稻已经齐膝,正是拨节时分,然而水流入口处蜿蜒爬着的是像蚯蚓般纤细的一口水,干渴的板结的土地发出微弱的吱吱声,像孱弱的婴儿无力地吮吸着母亲干瘪的乳汁。水流流不过三丈,便消失在稻田的深处。从田的这头往田的那头看,稻田的颜色从翠绿到了金黄,仿佛那边已经提早进入了秋天。我可以想像父亲看着这样的景像一定心如刀割,当他顺着田埂往那边走去,用手触摸那金黄的时候,他甚至流泪了。因为在那一边生长着的是一片干枯。
从岩石上流下来的水已经越来越少,像大地的两行眼泪。其实,这一点水供应一块梯田都不显得充盈,对于一垄田,更是杯水车薪。每一块梯田里的水稻只有在入口处像一条鱼的鱼头一样活着。三户人家平分着这可怜的一点水,注定三户人家都面临着秋后的饥饿。
父亲第一次回来,他说,得林把店关了,也在田里搭了棚,还带了一条狗。父亲第二次从田里回来,他只问了今天至明天的天气预报。他忧愁着。为了宽他的心,我又说,爸,天气预报说,天马上要下大雨了……或许那一次父亲是想放弃争水了,但听了我关于下雨的消息,便又去了,或许他只是回来看看我,我不知道。父亲第三次回来的时候,父亲受了些伤,他到赤脚医生那儿买了药,就走了。走的时候他跟我说,阿盖,我帮你炒了一篾斗大豆,饿了就抓着吃吧,耕马也在田里搭了棚,我们谁也少不了谁,都没日没夜的坐着,惟恐对方趁人不备偷走了源头所有的水……你在家好好呆着,我这就走了。我总觉得这似乎有些相互折磨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