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母亲就是为了守水,在夜里踩到了五步蛇,悲惨的死去的。
那时候,父亲和我都劝她,天这么黑了,就别去了,如果老天真要让我们饿死,靠争得一晚上的水又有什么用?母亲说,这水是从岩石上流下来,是三户人家共有的,为什么我们上面的田反而让水给下面的田?按理说,我们有剩了才轮到他们的!那时我们三户人家还没有争吵过,但已经越来越不信任对方了,尽管岩石上的水用三根竹管平均了三份,但总提防着对方用石头堵了自家的竹管。渐渐的,谁也说不清到底为了哪些事,三户人家有了恩怨,巴不得对方倒了血霉。我们开始斤斤计较,睚眦必报。母亲要在晚上去守水的那一年,得林已经开始偷水,而耕马早已不满意平分水源,占着人多势力大,要用暴力抢水。母亲咽不下他俩的一口什么气,铮铮铮的去了。半夜里,母亲就踩上了草丛里的一条五步蛇。母亲被蛇咬伤后,曾痛苦地大喊救命,救命……然而那两人因为刚跟母亲吵过嘴抑或别的什么原因,总之,他们都趁这时偷偷地溜回了家。
从此,我们再也没有和解的希望,视如仇敌。
我们家斗不过那两家,这是明显的。我愿意认输,我愿意一声不吭地走开,就像两个看不顺眼的人碰到一起相互走开一样。可是这几亩水田又总是把我们捆绑在一起。
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我们为了争水抢水所演绎的每一幕。我每天都梦到自己双腿致残时的情景:我的头被按在烂泥里,又恶心又难受,我呼吸不了,动弹不得,七、八只脚又踢又踩,七、八个嗓门又叫又骂,然后我那一只裸露在烂泥外的左耳听到了流星划过天际般的啸啸声,我的双腿突然涌上了一阵让我难以承受的剧痛,我就像一只垂死挣扎的鸭子一样拍打着泥水,然后我深埋于烂泥中的双眼看见了泥土里的地狱…….
我担心着父亲。
有一次,我又被梦惊醒。这是一个恶梦,却不是梦见我自己。那时正是午夜,窗户上没有月光,我害怕极了。我梦见父亲单枪匹马的在一片黑森林中与得林和耕马作着殊死的搏斗,后来父亲掉进了一只陷阱,陷阱里生活着一只大象般的山鸡,山鸡锋利的喙就像一只战戟,他朝着父亲猛啄的时候,就像缝纫机上穿行布片的针,父亲的羽毛一片片的飞起来,他咯咯咯的哀叫着扑打翅膀,在竹笼外围观人群的疯狂叫嚷中,父亲的身上都是血,脑袋耷拉着,肠子挂出身外,屠夫就趁机举起了砍刀,父亲的肉一片片地飞溅在篝火的烈焰中,滋滋作响,篝火的四周围坐着一群狼,它们悠闲的烤着肉串吃,然后我在得林和耕马的咀嚼声中大汗淋漓的醒了。
我猜想父亲一定被他们打死了。为此,我为我的父亲不知祈祷了多少次……每一次都悲伤得两眼发黑。
有一天,父亲总算在我的提心吊胆中归来了,我抱住了他,哭的像个泪人。我说,爸,求你了,你就别去了,他们会杀了你的!就让那些水稻全旱死吧,山外的姑姑不是叫你到她那儿打零工吗?四十块钱一天,那可是半担稻谷的工钱呀!父亲用手轻轻的摩挲我的头发,我感觉他的手像一只玉米棒一样硬梆梆的,就抬头看,我看见父亲的手上缚着纱布,纱布上都是坚硬了的血。爸,你这手怎么了?父亲把我安顿好,说,砍柴时不小心砍到了手。又说,孩子,没事的。我知道父亲是在骗我,他受伤的是右手,他惯使的也是右手。然而我没有再问,我的心里一阵阵绞痛,为我可怜的父亲。
父亲没有很快就走,这一次,他留了下来过夜。
父亲又黑又瘦,长时间的呆在野外,又没日没夜的处于一种焦虑与激怒中,他的眼睛浮肿,精神疲惫,他真该好好歇一歇了。
这一天,有线广播仍然像一个月前那样,仿佛这个水淋淋甜腻腻的声音只录了一次,在以后的日子里只是重新播放了一遍。
父亲听完了天气预报,先是叹息着说,早知道天旱到这个份上,当初就没必要去争。听了父亲这样说,我心里内疚极了,为了宽父亲的心,我傻乎乎的撒了多少次慌!可是父亲并没有就此打住,仿佛是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改口似的说,其实,我也知道天不会轻易的下雨,旱吧旱吧,这样也好,这样也好!……父亲说着说着突然哈哈哈的笑起来,笑得地动山摇似的,我从来没有听到委琐怯懦的父亲像今天一样狂笑过。
父亲很快就睡着了,我却圆睁着眼睛望着满屋烟尘斗乱般的黑。到了半夜,我听见父亲偷偷的下了床,在院子里磨刀磨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