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外公又像往常一样天蒙蒙亮就起床了。他闲不住,又想上田里干活了。
外公打开院门,愣着了,愣了好长时间才说:“您……回来了。”
门外站着的正是陈老四。他被大雨淋得湿透,像一只落汤鸡。他白了一眼外公,就进了院子:“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凭你这个老不死的‘太监’,管得着吗?”
外公的脸色很难看,他说:“别高兴得太早,迟早也会轮到你的!”
外公说着,就戴了斗笠,披了蓑衣,像只笨头笨脑的水鸟,走进雨帘中去了。
陈老四进屋后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到处找吃的。他就像一条饥不择食的狗。可是这时候,楼上响起了外婆的声音。
外婆就像一只酸菜缸似的,从楼梯上咚咚咚地滚下来了。甚至来不及捋一捋摔疼了的膝盖,就扑进了陈老四的怀里。她先是用拳头擂,然后用爪子抓,最后哭了:“死老四,这些天你死到哪里去了?找得我好苦呀!”
陈老四动弹不得,说:“开花,我饿,饿得难受,快给我一顿吃的吧。”
外婆说:“你饿了就想到我啦?男人都是贱骨头!”
外婆说着,就把陈老四连拖带揍弄到楼上去了。他们刚上了楼,楼上就响了声音。刚开始我还以为他们是要迫不及待地要做“光身子游戏”,可是我马上就不这样认为了,因为这声音听起来更像是鞭子与皮肉亲吻的声音。
“我看你还敢不敢再逃!我看你还敢不敢再去偷别的女人!”
从楼上传来的,是外婆声嘶力竭的训诫声,以及陈老四受不了皮肉之痛的求饶声。
不久,楼上就响起了陈老四声嘶力竭的尖嚎,凄厉而且悲惨。楼窗也突然被打开了,从里面扔出来一截血肉模糊的东西,就像从楼窗里飞出来一条红色的棒棒鱼。狗走过去,几口就把它给吞了。
不一会儿,楼梯上又响起了酸菜缸翻滚的声音,不过这一回,滚下来的是陈老四。他一手捂住下身,一手指着我:“在哪里?在哪里?!”
我看见鲜红鲜红的血,正从他的小便器那儿流出来,从他的手指缝里流出来,汩汩的,顺着他的麻杆腿往下流……
“在哪里?小子!……快告诉我,……我的命根子在哪里?啊?啊!……”
陈老四瘫在地上,晕了过去。
是的,哥哥费尽心机研制出来的药丸没有让他飞起来,成为一只“人鸟”,但它却让哥哥变成了一匹马。
是的,那一天,奇迹出现了。只见吃了药丸后的哥哥,身子在迅速地发生变化,他就像父亲放在炉子里融化的铁块,透体通红,他融化了,他的身体摊开又聚拢,聚拢又摊开,就像荷叶上的露珠,在地上滚来滚去……
最后,哥哥从昏迷中突然清醒了,然而清醒过来的哥哥很难再说是我的哥哥了。因为我亲眼看见我的哥哥变成了一匹藏青色的马!
是的,那一天,我的哥哥变成了一匹马,一匹藏青色的马,一匹骠悍、奔放、无所畏惧的青色马!
那一天,变成了青色马的哥哥还依依不舍地看看我,在我的头发上呵气——它的气息里散发着一种好闻的大自然气息——然后,它才像马们该蹦哒时那样蹦哒起来,越跑越远,再也没有回来……
而我的外婆自从割掉了陈老四的小便器之后,反而变得更加乖张暴戾、喜怒无常了。虽然从表面看,现在她已经完全占有了陈老四——陈老四不可能再与别的女人做“光身子游戏”了——然而外婆的情绪却在日益恶化。
谁也无法做出解释,年轻时温柔贤惠的李开花,为什么会在今日变成吴村有史以来最凶残、最可怕的女人。现在,外婆一有空闲就拿着菜刀往街上去,尽管她拿着菜刀是要杀了陈老四那条越来越不安分守己的狗,但村里人看见手持菜刀的她,后背不禁一阵阵发冷。
我仍记得那是立秋过后最后一个炎热天,外婆终于在一条死胡同里找到了那条黄毛狗。它正与一条黑色母狗在交媾。外婆拿起菜刀就往狗身上砍,不一会,她就拖着那条黄毛狗的尸首回了家。她用斧头把狗剁成一块一块的,扔给自家的母狗吃。怀着黄毛狗孩子的母狗呜咽着,躲得远远的。
外婆就很凶地对母狗说:“吃吧,这就是背叛你的下场!你怎么不吃?你不吃我也宰了你!”
母狗不敢再犹豫,它强忍着悲痛吃掉了黄毛狗的一部分尸首。第二天,它就流产了,同时也疯了。它见谁就咬谁,使得外婆的院子变得更加阴森恐怖。
而我们,早已成了外婆的囚徒……
我是多么怀念我和哥哥在一起度过的那段短暂而又美好的时光啊!
然而他却丢下了我,他独自变成了一匹马,一匹藏青色的马,骠悍、奔放、无所畏惧,朝着天地相连的地方……逃亡……
他终于逃出了这个世界,实现了自己的理想!
而我,我能做的,仅仅是跟在他的身后,远远地,奔跑着。我是多么嫉妒哥哥呀,嫉妒得放声大哭:哥哥,我也要变成一匹马,我也要变成一匹藏青色的马!哥哥……
我到处寻找哥哥的药罐子,可是我发现药罐子里空空如也。
外婆最终把院门钉死了。
她把陈老四关在楼上。她高兴的时候会用淀粉、鸡蛋、咸肉丝给我们做顿好吃的,她生气的时候——总之,这样的时候是很多的——她就喋喋不休地教训我们。
我常常想,我的外婆怎么会是这样的呢?她跟我想象的那个外婆太不一样了:在我的想象中,我的外婆是不会对她的外孙非打即骂的:在我尿床的日子里,我的外婆是不会把我按在地上打我的,更不会把我捆绑起来抽鞭子……
现在,我们就像三只笼中的鸟。外婆整天整夜地守着我们,管制着我们。不但如此,外婆还从一本古书的插图上受到启发,发明了一种防止我们逃跑或者对她进行人身攻击的绝妙木夹子。
木夹子显然是利用了古代木枷锁的原理,不过比起真正的木枷锁,使用起来要方便得多,也文明得多。当然,这并不是说外婆的木夹子套在身上有多么舒服。除了能够勉强吃饭(吃饭的时候必须蹲着,手中的碗筷才可以够到嘴)和大小解(大便的时候,我多亏还穿着开裆裤),行动起来其实是很不方便的。
不过,在最初被木夹子控制的日子里,我倒是感到很新奇,甚至把外婆的伟大发明和最终让哥哥变成马的“老鼠屎”相提并论。但随着日子的延伸,木夹子与我的磨擦开始越来越大,我的肘、腰、腹、屁股沟,均被木夹子和索链擦出了血痕。
我试图把它从身上解脱下来,可我用前臂往上扛木夹子的时候,索链勒痛了我的下阴,当我利用索链往下拽木夹子的时候,木夹子又卡痛了我的髋部和臀部。我进退两难,只好望着木夹子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