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时候,外公回来了。
他远远地从土路上走来,我一眼就认出他是我的外公了。他穿着一件四个口袋的旧衣服,胸脯快弯到地上了。我看见夕阳一会儿驮在他的脊背上,一会儿又掉进他的裤裆里。外公的身体通红透亮。
外公进了屋,把手中的锄头挂在一根横木上,见了我和母亲,他说:“分田到户了,我当不上队长了,没谁给谁记工分了……”
晚饭后,外婆家的天很快就黑了。天一黑,我们就不得不上床睡觉了。因为屋里的灯全被外婆拉灭了。
外婆睡在楼上。我和母亲睡在楼下。外公抱了一个铺盖卷,他睡在屋后柴房里。
如果在镇上,街上正是热闹的时候,年轻人看电影,老年人聊闲天,还有人穿得整整齐齐的,走来走去。可外婆家里的夜又黑又长,静得人怎么也睡不着。我摸着身上嗖嗖爬的跳蚤,摸到一只,就放在嘴里一咬,咯嘣脆。
我一共捉到十八只或二十只的时候睡着了。
可是半夜里,我被屋外的狗叫声吵醒了。
我猜院外起码有五条狗在打架,各自发出不同的尖叫声,其中发出“安安安”的那条狗肯定是被咬的那一条了。但也很难说被咬的是同一条狗。我猜它们肯定是咬成一团,一会儿是你咬我,一会儿是他咬你。我躲在被窝里一动都不敢动。
这时,母亲也醒了。她摸黑下了床,坐在尿桶上发出了很响的声音。之后,她走到我这头来,伸手摸我屁股下的草席,一摸是干燥的,就抱我在尿桶上。我因为害怕,只尿了两小滴。不一会,她回到床上,又发出了牛反刍似的磨牙声。
院外的狗依然在打架,哀叫声不绝于耳。我听见外婆在楼上骂娘。开始我以为她是骂狗们吵醒了她睡觉,后来我才明白了,她是在骂狗们不要脸。
有一天,我和哥哥从老供销社走过,几个比我们大一点的孩子拦住了我们。其中有一个我认识,他爸爸的头皮跟一块割了但没割干净的麦地似的。他说:“傻蛋,二蛋,在吃什么呢?”
哥哥见了他们并不怕,就跟没瞧见似的接着走,而我却想溜。我知道这几个人,喉结还没长成,坏事倒是干了不少,他们是“青龙帮”里的人。
“嘿?嘿!他当没听见哩!”一个在臂膀上刺了一个“忍”字的家伙揪住了哥哥的衣领,把拳头像只酒瓶一样戳在哥哥的下巴上。
哥哥不说话,把他撂倒在地上了,才说:“铁,铁,铁屋,屋铁。”
不一会,他们的“老大”找来了,后面跟着一大群饶舌又聒噪的孩子。“老大”昂首阔步来到哥哥面前,推了哥哥一把:“单挑,奶奶的!”
哥哥流着口水,像许多傻子该笑的时候那样笑着,仿佛等待他的是一个规模宏大的颁奖仪式。
我的双腿发软,向爸爸的打铁铺奔去,可是没跑多远,街那头就响起了鬼子进村时才有的嘈杂声,那些顽主全冲我这边跑来了。我知道糟了,一急,就跳进了路边的一条水沟里。头顶似有千军万马奔过。
我看见哥哥手里拿着一把不知从哪儿弄来的铁锹,像老农追野兔似的又喊又跳。在他的前面,那些“青龙帮”的人淋着小便,连滚带跑。
呵,我的傻哥哥又赢了他们!
我从沟里爬出来,跟在哥哥的后面,胡乱地叫着“铁屋,屋铁”。
我从来没有像那天一样扬眉吐气过!
早上,外面突然传来凄厉的狗叫声。
我出了房门,看见外婆正高举扫帚像个巫婆似的,打两条在光天化日之下交媾的狗。狗受到惊扰,威吓似地露出尖利的牙齿。外婆抡着扫帚朝它们肉体相连的地方猛扎。两条狗憋足了劲,痛苦得歪了脸,就像打了死结一样难舍难分。
“我非打死你们这对狗男女,人都不想做的事,你们竟明明白白地干起来,你们是要故意气死我这个老太婆是不是?”外婆且打且骂,气得全身发抖。
那公狗只好带着他的那截脏玩意向门外窜去。外婆抓住时机又踢它。狗逃出一段距离,外婆还追了一段路,飞过去的扫帚正中了狗的下阴。狗恩恩安安地尖叫着,一边跑一边回头瞧。
“你们是故意气死我这个老太婆是不是?!”外婆又说。
外婆家的母狗自知理亏,躲进了鸡棚里,一声不吭。
“你再骚,你再骚我就宰了你!”外婆很凶地对它吼。
此时,母亲尿完了一天中的第一泡鲜尿,正提着裤子出来,母亲说:“妈,动物之间的事,操什么闲心呢。”
“你不懂!这老东西是存心要气我!”外婆带哭地说。
“气什么呢,人总不能都年轻。”
“连你也这样说我……”外婆哭到屋里去了。
母亲很后悔,站在院子里,不知所措,对我说:“你外婆年轻时是村里有名的‘一枝花’……”见我没兴趣听,也进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