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傻了后,父母带他跑遍了许多大医院,每次回来,都要瘦上一圈。而哥哥,却越长越像一只肥胖的企鹅了。
有一天,家里突然来了一个“天灵灵地灵灵”的老太婆,她像只找不到鸡窝的老母鸡一样在屋子里兜圈子。父亲生平第一次变得既温顺又谦卑,一手拿浆糊,一手拿咒符,把屋子贴得到处是黄纸片。
门口香柱上的青烟袅袅着。仙姑的戏文越唱越高亢,越唱越苍凉,苍凉得只剩下一忽儿一忽儿的颤音。
然而就在大伙听得入迷之际,老太婆的唱词戛然而止。她像一只向母鸡献殷勤的老公鸡似的,用一条瘦腿搔地板,绕了一圈之后,她就把手伸进了屋中央的油锅里。油锅里的油劈劈啪啪溅得她满身满脸,烫得她哎哟哎哟直叫唤。这景象,让常年跟通红的铁块打交道的父亲也吓白了脸。
接着,老太婆又迅速地捞出了那只患鸡爪疯似的手,示威似的高举着,可它放下来的时候,却又活动自如了。终于,她蒙上了黑头巾,身子筛子似的哆嗦不止,牙疼似的喊起魂来:“天灵灵,地灵灵,铁蛋的魂,你回来……”
她越念越快,越念越急,像冰雹一样让人无处躲藏……
可是这时候,她突然将“天灵灵地灵灵”的“哆嗦”停了,发出威严的男子声:“好你个王进喜,杨铁蛋与你无怨无仇,你为何要加害于他?!”
另一个男子声(哀怨的):“小民冤枉哪……”
“大胆刁民!你还敢顶嘴!牛头,马面,给我拿下!”
“大王,大王,小民无罪,小民死得冤枉哪……”
就在这时,屋里突然传来了一阵——啪——啪——啪——的声音。原来,这奇怪的啪啪声是仙姑用她那只油炸过的手,狠狠地煽哥哥耳光。哥哥疼得嗷嗷大叫。
真让人弄不明白哥哥是什么时候被人五花大绑着摁倒在仙姑跟前的,也不明白“王进喜”是谁。
翌日清晨,外婆起床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走到院角的鸡窝里掏出两鸡蛋,放在平底锅上滋滋滋地煎起来。
油煎鸡蛋的香味飘到了我的鼻尖上,我听见外婆对我说:“二蛋,快趁热吃了,以后外婆天天煎鸡蛋给你吃,等你壮得跟一头牛一样了,外婆还指望你终(方言,指赡养)我呢。”
我接过碗,贪婪地吃起来,可我发现我咬的是一根黑不溜秋的腌萝卜,又苦又咸,像一截扔在医院垃圾箱里的盲肠。我醒了。
早饭吃的果然是稀饭,还有黑不溜秋的腌萝卜。
饭后,外婆从厨房里拿出了一只布袋子,对我说:“二蛋,你拿着它往桥那边走,过了桥,一直往小溪走,到了到处是粪缸的地方,你就会看见昨天来这里跟我吵架的那个大伯伯的茅草房了……”
我拎着外婆给我的布袋子,心里十万个不愿意。走不了多久,我的心里生出许多好奇来。我躲在小溪边的柳树根,偷偷地打开了布袋子,里面有一个铝制饭盒,还有一瓶酒。饭盒里是一叠向日葵似的油煎鸡蛋……
有一次,我趁家中无人,也在锅里熬了一锅油。我想学着仙姑的样把手伸进去,但挽着袖子犹豫了半天,终是没有勇气。我就用泥巴做了一只假手,用木棒挑着,把它伸进了油锅。只听“滋”的一声响,油锅顿时炸开,像往里扔了一串鞭炮。等油锅恢复平静,我用钳子夹出了那只手,一看,已酥得不成样子。
我很佩服仙姑,对阎王爷抓王进喜一事也就更加确信无疑了。可是,王进喜究竟是谁?费了许多周折,我才打探到一点眉目:
多年前,王进喜是个光棍,也是个瘪脚的泥水匠。这一天,他奉命为“革命委员会”的屋子换新瓦。恰巧那一天风很大,前面砖瓦厂的浓烟全往王进喜的眼睛里钻,王进喜被烟熏得直流眼泪,他就骂了一声:“奶奶的,不偏不早,刮什么鸟东风!”这句话产生的结果是:王进喜被抓起来了,他在铁屋中度过了三个月零一天,死在铁屋里。
据传,王进喜临死之前喊的话正是:“铁!铁!铁屋!屋铁!”
我怀疑哥哥的“铁屋,屋铁”的话,一定是躲在他肚子里的王进喜喊的。否则,哥哥为什么不喊别的更好听的话呢?
我以为狗追我是要咬我,一直逃回了外婆家,才知道狗是冲着外婆家的母狗“招娣”来的。它一进外婆家的院子,就跟母狗干起丢人现眼的勾当来。
这一回,外婆没有抡起扫帚打它,反而喂了几颗熟土豆给它。它干得更放肆了。
不但如此,这几天外婆的脸也一改往日灰蒙蒙的颜色,红扑扑的,就像被火烤熟了的烧饼一样。
我感到,外婆这几天的反常表现就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天气,它是平静的,却是危险的。我在一种极度的恐惧中忍受着外婆“白色肚皮”对我的亲昵。要命的是,这样的恐惧延续了很长时间。
在外婆的怀里,我知道了许多母亲小时候的事。也知道父亲当年来吴村打铁,外婆是怎样阻挠他们的婚事的。
末了,外婆看着院外越开越旺的油菜花,以及躲在油菜地里交媾的狗,蓦然叹息道:“他怎么还不来呢?”
每当这时,我就要从对哥哥的思念中回过神来,因为外婆说完这句话,就要起身到里屋烧晚饭了。
有一天,外婆终于又打起狗来。一边打一边骂:“没良心的陈老四,喝了老娘的酒,就忘了老娘的情!这一回,我看你露不露面!你这个无情无义的东西!”
狗像上次一样安安恩恩地哀叫,裹着尾巴,垂着阳物,一边逃一边不解地往回瞧。
果然,不出一个钟点,那个被外婆叫做“陈老四”的“大伯伯”,带着一瘸一瘸的黄毛狗出现了。他还没有走到院门前,就急不可耐地嚷嚷起来了:“李开花!你把我家的狗踢成这样!你不赔没有道理!”
外婆与陈老四吵得很凶,最终动起武来了。他们先是在院子里打,后来就打进了屋,最后打到楼上外婆的卧房里去了……
黄昏的时候,外公在每一天的同一个钟点上回来了。
外公进了屋,把手中的锄头往横木上一挂,见了从楼上慌慌张张下来的陈老四,说:“陈老四,今天没见你到田里干活,队长就不给你记工分了。”
陈老四听了外公的话,先是愣了愣,接着就笑嘻嘻地应和道:“陈队长,今天特殊任务,特殊任务,明天一定上工,上工。”
“这还差不多。明天队里决定开早工,你务必五点钟准时到妖婆岗铲茶叶林。”
“是,队长,一定按你的吩咐去做。”陈老四一边唯唯诺诺地点头,一边像一个特务一样,神速地消失在苍茫的暮色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