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铁屋与青色马
1190300000008

第8章

哥哥看医生不顶事,请仙姑也不顶事,有很长一段时间家里闭口不谈哥哥的病,仿佛哥哥原本就叫傻蛋似的。

可是有一天,我听见父母旧事重提,他们说:“没别的办法了,我们再试这最后的一次,如果挖了他的尸骨,再断不了根,传种接代就指望二蛋了。”

他们等我睡了之后,就蹑手蹑脚地出了门。父亲背着一把他自己打造的铁镐,母亲提着一只竹篮。深更半夜,他们到底要去掘取什么?我辗转反侧,带着各种猜疑等他们回来。但他们在黎明时分回来时,我早已进入梦乡。

第二天,父母装作没发生任何事一样在家里煮东西,屋子里散发着一股奇怪的香味。

我装作和哥哥到街上游逛,半路上却偷偷回了家。我趴在窗台上,想知道父母瞒着我到底煮什么好吃的。我猜想他们一定昨夜受了累,锅里煮着一只鸡。但鸡肉为何有一股腐臭的香味呢?……

中午,他们把哥哥叫到他们的房里去了。我在门缝里看见他们端给哥哥喝一大瓷盆煮了一上午的汤。但母亲犹豫着,似乎是舍不得。

父亲说:“咋的?不治了?”

母亲说:“治,怎么不治呢?我做梦都梦到铁蛋变聪明了……”

母亲说着,就往那只大瓷盆里加了足足半斤白糖。之后,她背对着父亲,脊背一抽一抽的,像哭了一样。

父亲对哥哥说:“喝呀,喝呀。”

哥哥傻笑着,捧起大瓷盆,把头埋在其中。我听见他发出很响的哧噜哧噜的喝汤的声音,就像一匹沙漠里来的马把头伸在水槽里一样。

我真羡慕死了哥哥,恨透了母亲:我也要喝,我也要喝,我也是你们生的儿子,你们为何这样偏袒哥哥?……我一气之下跑到厨房里,爬上凳子,掀翻了锅盖……

我没有想到,我看见锅底仰躺着的,是一只白森森的骷髅头……

自上次之后,陈老四就经常上外婆家来。

陈老四的身上实在太臭了。我只要一看到他带着他的黄毛狗朝这边走来,就预先在院子里点上一把熏蚊草。我闻不了他身上那股子刺鼻的臭味,它会让我想到那一片密密麻麻的粪缸。

可外婆看见陈老四远远走来,就不是这样的了。她会变得坐立不安,想站在院门前迎接他又魂不守舍地进了屋,刚进了屋又出来了,在院子里扫起地来,扫着扫着又站到院门前来。

另外,外婆的身上是很香的。外婆穿着我母亲出嫁前留在家里的花衣裳,一天要抹三、四次雪花膏。并且每一次陈老四刚走到院门前,外婆就会对我说,二蛋,你跟隔壁小红玩家家去。我就出了门,跟罗小红——也就是隔壁的小女孩——玩家家去了。

我们通常爱玩的游戏有:跳房子,玩家家,抓石子,还有,就是漫无目的地追来跑去,跑得满头是汗。

她总是在问我:“你怎么从不说话呀?你是哑巴吗?你怎么不开口说话呀?”

有一天,我被她问急了,就喊了一声:“铁!铁!铁屋!屋铁!”结果把她吓哭了。

从此,她一见我就躲。

我自从被骷髅头吓病后,有很长时间很怕人,或者说很怕鬼。父亲认为有必要送我到幼儿园“锻炼锻炼”。我要跟着哥哥玩,父亲就打我。

幼儿园里有一个戴眼镜的阿姨,她是一个很严厉的人,我第一次见到她就感到了这一点,尽管父亲在的时候,她是笑呵呵的,问我:“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我叫杨二蛋。”

她就教育我:“杨二蛋,你以后就是红星幼儿园的新同学了,你以后要听老师的话,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好吗?”

从那之后,我就天天上幼儿园“锻炼”了。远离了哥哥,我的日子一天天变得枯燥乏味起来。

在幼儿园的日子里,我只喜欢上美术课。因为只有在美术课,老师是无法约束我的。我在色彩的世界里自由遨游——我画的牛是有三只角的,我画的人五官是混乱不堪的,我画的太阳是长有两只脚的——可惜老师给我的这些“杰作”打的分一律是“0”。

有一次,在我画完了所有的作业本之后,就在地上作起画来,不一会就画到幼儿园的围墙上去了。我画的是一个有奇异大奶的女人,女人的奶水流成了两条河……

这时,老师走过来了,她看见了我画的画,简直气疯了:“二蛋!你竟敢把这样下流的东西画到围墙上来,你你你反了?!”

“老师,你不是教我们说,我们的祖国有两条很宽很长的河流吗?老师,我画的这幅画正是我们的祖国……”

还没等我说完,老师已经怒不可遏地冲上来,对着我劈劈啪啪煽耳光。

现在,我经常听见楼上的床板吱嘎吱嘎响,仿佛有波浪在拍击河岸。外婆有时会发出“哎哟哟死老四,你弄疼我了”之类的叫唤。另外,还能听到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很粗野。我想,肯定是陈老四发出来的。

有一次,在波浪停止拍击河岸后,我听见外婆嗲声嗲气地问陈老四:“死老四,我问你,你是喜欢我的人还是喜欢我的酒?”

“当然喜欢你的人,那年你跟陈水碓结婚,我第一眼看见你就暗暗喜欢上了你。我还记得你当年在大会堂里演胡庆嫂,整个会堂里的人都被你迷倒了。”

“当真?”

“当真。”

“可是,我老了,没当初漂亮了……嗳,老四,说实话,你真喜欢现在的我吗?”

“喜欢,喜欢。”

“那好,现在我是你的人了,你也是我的人。我要你发誓,你要对我好到死。”

“……”

“说呀,说呀,倒是说呀。”

“……”

“说呀,对天发誓呀!吃了老娘的豆腐,就想拍屁股走人是不是?告诉你,从今往后,你陈老四心里只许想着李开花一个人!听见了吗?”

“开花,你这是啥话?咱可老大不小了。”

“什么?刚才你还说喜欢我,现在又嫌我老了?啊?——你想干吗?给我滚回被窝去!你想跑了是不是?你跑了我就喊人了!”

“别,别,求你了,别喊,我答应你……”

我当场被她煽晕过去了。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自家的木板床上了。母亲在哭,父亲在骂。

父亲骂道:“这么小的人,就画女人的奶,丢尽我的脸哪!小孩子回去一传,我还怎么在镇上过日子?”

母亲说:“小孩子不懂事,碍你什么脸面了?”

父亲骂道:“碍我什么了?你给我生一个傻子还不够?你让一个儿子在街上丢我的脸还不够?你这棵病秧上生出来的瓜,怎么一个不如一个……我把凇(方言,指精液)屙在粪缸里也比屙出这两个败家子来强。”

母亲抢白道:“你说什么?你说什么?儿子是我一个人生的吗?就没你的份吗?”

父亲冲上去,且打且骂:“你还嘴硬!我看你是欠揍!日你奶奶的!”

父母终于扭打在一块,就像狗打架。而我,再也无法克制心中的委屈与痛苦,眼泪唰唰地流下来……

我对着屋顶、床板、桌凳、地板,以及地板上的父母,就像哥哥一样蓦然地、自顾自地大声呐喊了一声:“铁!铁!铁屋!屋铁!”

现在,外婆与陈老四已经形影不离。陈老四走哪她跟哪,就像陈老四的影子。

有一天,陈老四要拉大便,外婆也紧跟其后。陈老四厌烦地说:“给我五分钟时间,我拉了就回来。”

外婆说:“你每次都说拉了就回来,可一去就不知死到哪个骚货那儿去了。我放心不下你。”

陈老四哭丧着脸说:“你看着我,我怎么拉?”

外婆生气了:“我看着你就不能拉?囊肿老婆看着你你就能拉?”

陈老四像只泄了气的球:“开花,我对你好,你难道感觉不到吗?”

外婆像机关枪一样的说:“知道知道知道!你对我哪里好了?你是贪我的酒!你还对天发誓哩!现在又嫌弃我了?你说说囊肿老婆好在哪里?难道她的下面是金镶的?别给你脸不要脸,一整个粪缸里捞出来的酸萝卜!”

外婆跟着陈老四,一直到陈老四蹲在粪缸上拉完了屎,她还站在陈老四的背后喋喋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