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前,村长得知自己得了一种病,这样病叫做癌。村长离死期已屈指可数了。然而村长不想死,他还非常不想死。他总是对家里人说,要是我还能活上十年,那该多好!我会想方设法调到乡里去的,我会让你们过上好日子!然而村长知道,他的生命只剩下短短的几个月了。癌细胞迅速地在他体内扩散,当他晚上睡觉前把手按在肚皮上,感到肚皮硬梆梆的,仿佛里面生长着一块古化石。他就对自己说,金基,你在武斗的时候没有死,在为爱单挑的时候没有死,75年发洪水被泥石流卷到井下村去没有死,前年为村里修公路被哑炮炸伤了腿没有死,而今天,美好的日子刚刚开始,你却死定了。他说完,流了一脖子泪水。
等待死亡的日子是痛苦的。村长就在这痛苦中回忆他的一生。想想村里与自己年纪相仿的,有的打着光棍,有的像牛马一样死做,有的发了点小财,有的干脆跑到外地去了……就是没有一个是比自己先死的。村长是一个好胜心特别强的人,一想到别人一餐能吃下三碗饭,强壮得像头骡,并且还能活上三、五十年,他的心就胀鼓鼓的,很难受。因为他明显比那些人聪明,能干,有前途,然而他却最早淘汰出局了。他不甘心,他不服气!特别是一想到现在的政策越来越好,往后的日子是温饱奔小康,小康奔大康,他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他把拳头捏得紧紧的,他真想跑到街上,对村里人喊,这辈子不是我金基输了,而是老天爷太不公平了,我吃了哑巴亏!
那些天,他简直就是跟自己过不去,他摔家里的东西,打自己的脸,恨自己不争气,又恨别人为什么不生癌。他不许家里人跟任何人提到癌,也不许任何人跟他提到癌。他早上还躺在床上唉声叹气,下午则有可能出现在村委会,在会上,他简直就是在跟别人拼嗓门。只是到了晚上,他会变得很脆弱,总是哭,总是梦见牛头和马面。他不能静下来,一静下来,就会想到自己吃了亏;一想到自己吃了亏,思维就会钻进牛角尖;一钻进牛角尖,所有活着的生命就会成了他的敌人……
终于有一天,一个荒诞的念头就像闪电照亮黑夜一样闪过了他的脑际。那个念头是这样的:我不能白死,我金基绝不能白死!真要死,也得有人陪我死!否则,就是变成鬼,我也不会瞑目的!……一想到自己的死就跟皇帝的死一样,是“有人陪我死”,村长身上的血就开始沸腾了,癌病变的肝脏也不那么疼痛了。自从得知自己得绝症以来,他还从来没有这样精神振奋过。
他决定立刻就开始行动。
然而先杀谁呢?为了这个问题,村长前前后后想了许多天。每想一回,就头痛一回,最后终于躺倒在腾椅里,没劲了。因为不论先杀谁,其结果都是不公平的。而村长现在最痛恨的就是不公平。当然,村长完全可以先从自己的仇人下手。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仇人总是该死的。譬如河对岸的陈阿法,譬如村委会的德林,他们与村长的仇恨可以说是不共戴天的。但村长又多心地想:杀他们是容易,但他俩是我的仇人,杀死之后更是我的仇人,他们在阴间一定会找我报仇,那么我死后将会活得很惨。特别是陈阿法,自从跟他女人相好,已经有三次发誓说,我这辈子斗不过你,我下辈子非要斗得过你!我不但斗得过你,我还要把你阉了才解气!一想到陈阿法那信誓旦旦的毒狠劲,村长就对来生充满了恐惧。
甚至,村长还想过对自己的亲人下手,下手的工具是一小瓶敌敌畏,就放在阁楼的某个墙角。甚至,他都想好杀死他们的托词了,譬如:我死了,谁来照顾你们?吴村的人都是坏心眼,我放心不下你们,而我们一块服下农药,在来生还将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人,我还能照顾到你们……但任何事情都是想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一天,村长终于绝望了,他骂自己说,金基,你下不了手,因为你是一个孬种!你就配像狗一样白白死掉!——村长还从来没有对自己这样不满过。
又一天,村长又骂自己说,金基,你这个胆小鬼,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你都快死了,你还怕什么?等到你躺在床上等死的那一天,后悔的可是你自己!到时候,连你自己都要嘲笑你自己,你会说:你的上半辈子活得很精彩,下半辈子到了快死的时候给自己抹了黑。但你后悔也没用了!金基,如果你还想在世上留个好名声,你就行动起来吧!到你死的那一天,人们就会说,他死得值!有那么多人陪着他死!
终于有一天,村长在裤腰里藏了一把折叠刀,走在了街上。他非常紧张。他老感觉有人躲在身后盯着他,又老感觉那刀已经自动打开,并穿破裤腰从里面钻出来了。他一面装作没有被盯哨,一面又要装作搔痒按住刀。他简直就要发疯了。因为他越是小心,越是感到自己露出了马脚。他手慌脚乱,一门心思想逃跑。可一想到逃跑,内心深处那个刻薄的声音就再次响起来了。他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
街上有人担心他晕倒,就上前搀住了他,说道,村长,你怎么了?你满头大汗,脸色就跟青石头一样,要不要喊你家秀红来扶你?他说,我的身体很好。那人鼻子一酸,生气似的说道,村长,你就不要再瞒我们了,我们都听说了,去年还看见你上山砍柴,下河摸鱼,真没想到这样一个健康的人……。村长还从来没有被人同情过,此时,他就横下了一条心,他想:你再说,你再说,你只要提到一个“癌”字,我就一刀捅了你。可那人好像洞悉了一切似的,光是“你要挺住千万要挺住”,就是没提到那个该死的、决定他俩生死的“癌”字。
村长从街上疲惫不堪地回来,就病倒了。
然而就在村长动摇了杀人念头的日子里,吴村却发生了一件骇人的新闻。
他是听提着几瓶罐头来看望他的村支书讲的,说村里的机马又发疯了,他的几个本家用竹尖把他刺得趴在猪粪上。有一个叫宽带的本家因为用竹尖刺机马刺出了瘾,堂哥猪夫去阻止,把猪夫的一只眼睛打瞎了。猪夫伤愈后,非得让宽带也变成“一眼瞎”,他四叔不让,就把他四叔给打死了。在安葬四叔的那一天,村里有名的抬棺人大脚风在他们家吃丧饭,可吃着吃着就被鱼刺噎死了。他的儿子六六粉认为父亲的噎死完全是因为宽带在他父亲大口吃鱼的时候故意大叫一声引起的,就从墙上抓过一把铁耙,向宽带冲了过去。铁耙先是刨中了宽带的左臂,紧接着,铁耙又刨进了宽带的背脊,宽带的背脊就裂了开来,宽带的半根脊椎骨和数根肋骨就掉落在地。透过裂开的口子,还可以看见宽带的心脏在呼呼呼地乱跳……
要是你当时在,是能阻止后面的事情发生的,村里人最服你。村支书走的时候,叹了口气。
听了村支书告诉他的血淋淋的新闻,躺在病榻上的村长再也躺不牢了,他爬下了床,当晚就吃了三大碗饭。此时,杀人的欲望在他体内就像喷薄欲出的岩浆一样汹涌激荡了。特别是当村支书说到六六粉怎样有声有色地用铁耙耙出宽带半根脊椎骨和数根肋骨这一节,他的血管里突然出现了一万只跑速很快的老鼠,它们在村长的血管里疯狂地乱窜,那情景,就跟它们触了电一样。
他第二次来到了街上。
这一回,他的手里提着一只尿素袋,尿素袋里藏着一把磨了很久的刀。他又对自己说,金基,你都是一个快死的人了,你怕谁?你到底有什么好怕的!连抬棺人的儿子都比你胆大!反正你已经活不长了,你想杀谁就杀谁去!——现在,村长也不管什么公平不公平了,他满脑子都是磨刀的霍霍声,撕杀的呐喊声,老妇的哭泣声,血流的哗哗声……一不留神,宽带那副悲惨的死相就会映现在他的眼前,他真渴望举着铁耙冲上去的是他。
此时,村长的眼睛血红血红的。他虚弱的身体里充满了力气。他几乎有些迫不及待地向路边的一位老农走去。因为他自认为他虽然重病在身,但对付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还是不成问题的。
当时,老农正坐在一块背阴的石头上搓草绳,一边搓一边用手背擦汗。村长就暗暗往手上使了使劲,像跨一条很宽的河流一样跳了过去。谁想就在这时候,老农因为要把搓好的草绳捆起来,刚好拽了一下草绳,而村长又恰好踩在草绳上,村长就一个趔趄,差一点摔死。
看见有人摔倒在地,老农吓坏了。一看是村长,就更情难自禁。他哭了起来:老天爷,为什么得了癌的不是我?为什么好人却偏遭报应?像村长这样的好人,你到哪里去找?老天爷,你是不是一个瞎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