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大脚风老婆之后,村长一度很恐惧,在胖公安像抓壮丁一样抓人的日子里,他的精神几近崩溃。他好几次想投案自首,又好几次想自绝性命。但这两种想法的自相矛盾,又让他在生死抉择的道路上寸步难行。
因为当他企图投案自首时,他内心就会响起这样一个声音:金基,你傻了,你的脑袋也像机马一样出问题了?我跟你生活了一辈子,我看你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哪!难道你就没有想过投案自首后,等待你的是什么?将是世人的唾骂,法律的制裁!等到判决的那一天,十里八村的人都将跑来看,而他们又不清楚你到底死得值不值,他们只知道被判死刑的人都是坏蛋──当年秦桧杀死了岳飞,人家就在他的铜像上磕烟斗,把他的脑壳都磕出洞来了,现在大伙虽然抽卷烟了,但他们会想出各种折磨你的办法来的!他们会让你跟猪夫、六六粉站成一排,当着他们的面吃“花生米”,那玩意从黑洞洞的枪口里砰的一声飞出,还没等你反应过来,你的脑袋已经开花了……
想到这儿,村长就感到很后怕。好像真有两名荷枪实弹的警察押着他,台下,是一片黑压压的愤怒的人群。特别是想到自己没做好准备就丢掉了性命这一节,他感到极不满意:因为不管怎样,命总归是自己的,你们要我死行,但你们得让我死个明白,死个愿意,要让我知道这死的过程到底是怎么样的,就好像跟女人睡觉,先是什么个滋味,后是什么个滋味,中间又是什么个滋味,每一环节明明白白……但不管怎么样,那子弹飞转的速度还是太快了。
于是村长就决定自绝性命了。因为在村长看来,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只要是自己选择的死,不管利用什么手段,比起被人押着去枪毙,总是要强上一百倍一千倍的:至少,它是一种慢慢酝酿出来的死,是自己选择的,是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味道的,如果把这过程比做发酵,那么,一个人死之前是一堆肉,那么一个人死之后就会是一坛酒,一坛越陈越香的酒……
其实,这是村长第二次作自杀的决定了。虽然第一次作这样的决定时,因为仓促的缘故,或者说有人打搅的缘故,他没能想到“死之前是一堆肉,那么死后就会是一坛酒”这样有诗意的句子,但那一次他如果真的一刀砍下去,应该说,效果还是一样的,他的表现也是勇敢的。但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当他再一次拿起砍刀时,他突然对死充满了恐惧。虽然他三番五次劝自己说:死亡的滋味很美妙,晚死不如早死,早死不如现在就死,连古代的英雄张飞也是死在自己的刀下……但他还是感到那刀有千斤重。
这时候,连村长自己也感到困惑了,他问自己,金基,你这是咋的?你小时候敢下河抓螃蟹,大了,反而不敢了?于是他对着砍刀细细看起来,一看,才发现问题的所在了:原来,这不是当初的那一把刀。而当初的那一把刀在此时的村长看来,无疑是有一种让人想死的神力的。于是村长拐到猪圈后的柴房里,找出了那一把刀。他像对待老朋友那样抚摩它,然后啜泣着对它说:刀,今天我又要自杀了,上次你不听话,弄错了要杀的人,今天,你就成全成全我这可怜的人吧!说完,村长将刀举了起来……
但巨大的对于死亡的恐惧,犹如突如其来的贫血,使得村长像刚从地上站起来时似的,两眼黑了一下……
傍晚时分,村长才恍恍惚惚地醒来,醒来时想不起许多事,只隐隐约约知道自己已经死了,是运用自己最中意的死法:砍断左手臂的静脉流血而死的。但他怎么也想不起所谓的“死”到底是个什么滋味。他只知道有那么一阵他躺在云端上,感到天晕地转,并且很恶心,就呕吐起来。他现在还感到天晕地转,但他开始发现自己是躺在床上,他感到现在好多了……
这时空气中突然响起了一个哭哭啼啼的声音:金基,金基,金基……村长感到这个名字很面熟,他怀疑是谁在叫自己,就试探性地“嗳”了一声。于是村长看见一个中年妇女在哭,一个男孩在哭,还看见许多面目可憎的人附和着哭。他们的声音闹哄哄的,村长真想推开这些声音。村长憋足了劲,想说得响一些,可吐出去的声音很轻:啊,我死了吗?你们怎么……在这儿……我头痛得……厉害。这一声之后,屋子里安静了。
从妻子那儿,村长最终相信自己并没有死。妻子说,她从稻田回来,没在屋里看见他,就以为他出去了,到烧晚饭时才发现他仰倒在柴房里,后脑勺被地上的一块尖石头磕出了血,怎么叫他都不应。一定是你去割藤条的时候不小心,向后摔倒了,摔成了脑震荡,妻子后悔地说,都怪我,每回都把柴禾捆在一起。
村长就嗯了一声。
事后,村长常想:唉,人生了癌很可怕,公安局到处抓你更可怕,但比起死来,死是真正可怕的,要不然,得上绝症的人就不会去熬最后那段日子,被判死刑的人也等不到宣判的那一天……村长一想到自己正经历着人世间的三重可怕,就觉得自己这辈子什么都经历过了。他常常有一种超脱的感觉:唉,这世上体验过死的人又有几个?活到我这份上的又有几口?金基,你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