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发生的这样突然,我完全被伤者的样子吓坏了,跌跌撞撞地跑到传达室去打电话(完全忘了去捡地上的手机),也不清楚我拨了110还是120,十分钟后,警车和救护车同时开到厂门口,厂门口围满了人,我隐隐约约听到“怎么啦死了吗”等模糊的声音,就像做梦一样。接着张德运被抬进了救护车,同时我被拷上了手铐。就在警车要开走时,施师傅一瘸一瘸地赶了过来:“兆兔,等等,你的手机,你的手机响了。”
由于我的双手拷着手铐,我无法接电话,一个警察将手机接过,就把手机关了。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手机后来再也没有还给我。
几天后,我在拘留所知道敲在张德运脑袋上的铁棍,把他敲成了重度脑震荡。又过了几天,我从拘留所出来,承担了抢救张德运的全部医药费共计6980元,这个数额对我而言比拘留更致命,我为此无比懊悔——说到底,我也想娶妻生子过幸福的生活,这些年我省吃俭用拼命工作,目的就是想攒上一笔钱娶媳妇——现在我又身无分文了。
更让我难以接受的是,他们觉得这样惩罚我还不够,还把我开除了,我没有办法,不得不到一工地上做工。
这时,我的手机丢了,即使没有丢,我也没有脸面与潘依联系了——因为那天张德运告诉了她我的真实身份——我知道,我以前配不上她,现在就更配不上她了……然而,我多么想念潘依!尽管我们没有见过面,我和张德运大打出手也是因为她,可我从不怨她。有时候走在街上,看见一漂亮女孩迎面走来,我就会想,潘依是不是也有这么漂亮?我想象着和潘依手挽着手走在大街上,我的脸悄悄地红了。
我觉得有必要先到潘依的姑妈那里打探一下潘依的情况。不管怎么说,我和潘依的通信通话,曾给了我寂寞孤单的人生许多期待与感动,那是我在这个冷漠的世界上体会到的炉火般的温暖,我从心里感激她。我很想知道潘依现在过得是否好。于是,我又去了那个新通市场。
那一天天气极其不好,下了公交车大雨滂沱,我跑到市场浑身湿透,冷得打哆嗦。我觉得太狼狈想换身衣服再去找潘依姑妈,后来想想没有必要,因为事情已经败露不必瞒了。打工仔又怎样呢?
潘依姑妈开始没认错我来,等我一开口,她尖叫了一声,不知道是不是我的样子吓着了她。她说你怎么这么长时间不见了?这段时间你到哪里去了?她一边说一边从衣架上取下来一套衣服让我换上,我推辞马上就走不用换,她就很不高兴的样子,我只好接过衣服。
她说:“你在里面穿,我给你拉着布帘子。”
我还从来没有在这样的场合换过衣服,心情异常紧张,好在她是背对着我的。等我换完衣服,我才发现她为了把帘子举得高一些,一直拼命踮着脚尖。我的心似乎被什么东西波动了一下,觉得这个女人虽然个子矮小,却不像印象中那么难看了。我红着脸问她:
“潘依她……还在杭州吗?”
“嗯,你怎么想起她啦?”
“她还好吗?”
“还好。”
“她谈男朋友了吗?”
那女人说:“这个,你们没有谈吗?”
可是,我再也不想撒谎了,终于鼓起勇气说:“我这次来找你,是因为我……以前跟潘依说我是啤酒厂的什么经理,我欺骗了她,今天我是为这事来向她道歉的。”我又羞愧又不安,因为我又想起张德运抢过手机后跟潘依说的那些话。“我对不起潘依,我现在工地做粗活……其实,我以前也是做粗活的。”当我说完以上的话,感觉一下子轻松了许多,不等潘依姑妈回话就抱起地上的湿衣服想逃离了。
“如果你见到潘依,就说我来找过你,我……我惦挂她……我现在要走了。”
那女人傻站着,两眼直视着我,似乎没有听懂,似乎什么都明白了。我向前迈出一步,就要转身走时,那女人叫住了我:“哎——兔、兆兔,等等!你不多坐一会儿吗?……”
“我要回去了。”
“为什么不多坐一会儿?……”
“我、我还要上班呢。哦,是我粗心,钱……差一点忘了。”
可是,那女人执意不收我的钱,我硬要塞给她,她突然哭了。我一时愣着了,问她怎么啦?她突然抓住了我的一只胳膊,带着哭腔说:
“兆兔……我,我多么想跟你说,潘依……潘依……她死了!”
“啊?!”我不解地看了她一眼,她的嘴角在抽动,跟着眼泪涌出了眼眶,厚厚的脂粉被泪水冲出了一道道印子,露出满是雀斑的脸。
“她已经死了,死了……呵,呵呵,死了……”
我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说不出话来。那女人呢,站在墙角,双手捂住脸,瘦削的双肩耸动着,泪水从她的指缝里渗出,足有三、四分钟,她一个劲地流眼泪。我又惶窘又悲伤,努力张口想安慰她,又不知说什么好。跟这样的女人有什么可说的?好在地下商场人声嘈杂,谁也没有注意到她。
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平静了。我看了她一眼,她面色阴沉,憔悴,变得更难看。这时,有顾客进来问衣服的价格,我尴尬地站起来,要走,她又叫我等一等。那顾客走掉了。
我说:“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想到潘依,我很难受的……”
那女人的眼泪又哗哗的流了下来,我有些不耐烦,因为这时已经有人在看着我们了。
“兆兔……潘依死之前,有几句话要我对你说,她说她其实并不喜欢什么成功人士,只想找一个真正爱她的男人……”
我的心一阵抽搐……
“如今,你再也不用为她浪费你的感情,她死了,你们这些男人再也不用给她写信了!她就是被你们这样的男人害死的!……你写的那些信,她在死之前都交给了我,我这就去取来,还给你——”
她带着哭腔出去了,我呆呆的,心中五味杂陈。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潘依姑妈才回来递给我一个帆布包,她的眼睛红肿得厉害。她说这是潘依死前让她转交的东西,要我回去之后再打开看。走的时候,她要送我,我说不必了不必了,你歇着吧。我突然怀疑这个女人很有可能偷看了我写给潘依的信,心中感到一阵恶心。
出了市场,雨还在下着。
回了家,我打开帆布包,里面是一身手工编织的毛线衣(很漂亮的毛线衣),一个我熟悉的手机,一摞张德运帮我写给潘依的信,还有一封潘依生前写给我的信……看着这些东西,我的眼眶不知不觉湿了……
潘依的信写得很简单、很潦草,信的大意是她也很感激我,在她寂寞脆弱时给她安慰,与她谈心,事实上只有我给过她男人的关怀,给了她许许多多幸福的幻想,有生以来,她第一次体验到了“恋爱”的滋味。除此,潘依还特别提到了那只手机,她说这是我送给她的手机,她把它还给我,是因为她知道我以后不会再与她联系了。
终于,我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这封信真是潘依写的吗?等我冷静下来,才发现信的字迹还很新鲜。但是,它的确是潘依的笔迹。我的脑子一下子乱了,如果潘依的目的是为了骗钱,为什么要把手机还给我?如果她真死了,为什么这是一封油墨未干的信?我有些不理解,这会不会是潘依想结束我们的关系不好意思明说?还是她的姑妈出于嫉妒心,想方设法拆散我和潘依?或者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潘依在为她那嫁不出去的姑妈牵线搭桥?……
三天后,我又去新通市场找潘依姑妈,可是她的摊位上已没有人,一块破布拉着。我问旁边的几个人,那个侏儒女人哪里去了?她们上下打量我说她生病了,有两天没有来了。她们还告诉我,她今年三十七了,因为长得丑没人要,不过她爱学习爱看书,手也灵巧。她们还说,她是一个很会存钱的女人……
我问她们:“你们知不知道她有个侄女叫潘依?”
有一个人说:“好像有一个吧,我好像听她说起过。”
但又有人反驳说:“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她大概没有侄女罢……”
总之,我知道我与潘依不可能再联系上,也就放弃了寻找她的念头。后来我再没有见过潘依姑妈,更没有听说过潘依的下落,我渐渐明白,我所迷恋的潘依,很可能是一个并不存在的幻影。尽管这样,我至今还保留着我和她的通信和她为我编织的毛衣。
写于200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