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老邮递员就要退休了,新来的邮递员就坐在他的对面。老邮递员对新来的邮递员说,给人送信是件苦差事,这活看起来简单,做起来却难。新来的邮递员点着头,心里却并不觉得。老邮递员是个满脸皱纹、干瘪瘦小的老头,他一眼就看出了他的接班人那不以为然的态度,就接着说,送信要有非常强的责任心才行,每一封信务必要送到收信人手中,不管刮风下雨冰天雪地,都不能耽误了时间。这一会,新来的邮递员用目光表示接受。老邮递员于是继续讲了下去,我们的任务不光是送信送报纸,有时也送包裹和汇款上门,因为我们这儿交通不方便,甚至人家还叫你带各种各样的请柬、通知、成绩单哩。新来的邮递员没有听清老邮递员的下半句,因为老邮递员的上半句中提到的一个词让他感到不安。
他张开了嘴:包裹也要送上门?老邮递员似乎早料到对方将吃惊起来,他满意地笑了,说,是啊,包裹都是送上门的,这是我们这个小小邮电所的优良传统,我已坚持了三十年……老邮递员说着,就拿来了今天要送走的信件和邮包,足足有两麻袋。新来的邮递员看见了它,显然是害怕了。老邮递员一封一封地帮着分类,最后又帮着做成一副可以挑的担子。担子的一头是一只沉甸甸的黑色箱子,密封得连一条缝都看不见;上面贴着字条。他指着它说,这只箱子是送往吴村罗家大院罗卜根家的;每隔一个月左右就会从南方寄过来这么一只稀里古怪的箱子,隔三天,主人家还要将它重新寄回到南方去。新来的邮递员听到这儿,差不多要哭了,说,这样寄来寄去的不是折磨人吗?老邮递员好像等待的就是对方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他乐呵呵地说,这又有什么办法,我们总不能不许他们寄吧?做一个邮路上走的人,有时遇到的稀罕事可多呢。
……就拿吴村的罗家大院来说吧,等会你进了门,不浑身起鸡皮疙瘩才怪。记得几年前,我第一次送包裹到罗卜根家,罗家大院的门虚掩着,大院里的屋子像贴烧饼似的密密层层,每一幢房子都是遥遥欲坠,颜色灰黑。院子里站着一个老女人,她从一开始就紧盯着我,我怀疑即使从院外飞进来一只苍蝇也逃不过她的眼睛。夕阳照着她的一个侧面,她的嘴就像鸟的喙一样凸出。她问我找谁?我说找罗卜根。她又问我做什么的?我说我是送包裹来的。她接着问我包裹里是什么?我说是食品。她又问我是什么食品?我说包裹单上没注明。她接着问我为什么没注明?我说只有老天爷知道……就这样,她要问得你不耐烦为止。那里人的好奇心特别强。有一次,有一个老头想知道包裹里装的到底是什么,甚至给我下跪了。当然,也有可能他是饿坏了,他想吃箱子里的食品。对了,罗卜根就是这老头的儿子。可是儿子不愿意赡养老子,儿子的理由是穷,自己都饿着肚子。可是根据院里的秃顶说,咱山沟里要挑一个巨富出来,非得挑上罗卜根,他的钱都用谷仓来装了。这话当然夸张。罗卜根家的钱都是从邮局汇过来的,一年不下二、三十万块,都是在南方的五个女儿赚回来的。
可罗卜根一味喊穷。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我还以为他是叫花子哩。他的眼睛患有白内障,斜着头看人,好像瞄准似的。他家屋子里里又脏又乱,家具好像是冲地板时胡乱地堆在一边,屋子里有一股怪味。叫人感到纳闷的是,他家窗户都用木板钉上了,每次进了屋门也闩上。他泡茶给我喝,喝到的却是蚯蚓干,因为屋子里黑得什么也看不清。我说,没电灯吗?他嘿嘿地说有。为什么不打亮?他嘿嘿地没说话,只是摸黑舀起一勺热粥,掰开窗户上的一根横木,把热粥泼了出去。窗户上就响起了哎哟一声,仿佛有人摔了下去。尽管院子里的人们想尽一切办法窥探罗卜根家,也只是到了近年,才被院子里的人探知那寄来的箱子里装着的到底是什么。我开始根本不相信。我说出来你也会不相信。可是,有一天,秃顶把我拉到他家猪圈里去,才证实他们的话是有根据的。当然,我到现在还会怀疑那是些活老鼠,可是把一些活老鼠寄来寄去的又有什么意思?我的怀疑显然是站不住脚的。秃头的猪圈造得很是奇特,它名誉上是个猪圈,实际上是个密室,猪圈底下直通罗卜根的厢房。因为密室造得并不合格,我跟着秃顶往下爬的时候,身上沾满了猪粪,顶上还滴着水。
如果不是因为又脏又臭又闷人,那一次我当然愿意看得久一些,可是我都快被那儿的空气窒息了。秃顶说,他们开始拆你刚才送来的那只箱子了,快看,快看。——他造密室的时候只造了一个孔,因为他当时只想一个人看嘛,他是把我当作朋友才让我看的。我把眼睛堵住那个孔眼往上看,可是我看到的却是罗卜根老婆的一个屁股,如果它直接压在我身上,非得一命呜呼。但我听到了她说话,她说,孩子她爹,门都关严实了吗?我听到一个脚步声在我头顶来回响了响,说,关严实了,千里眼也看不到咱。这时,我第一次听见他们屋子里响起了那可怕的吱吱声。看清那是啥了吗?秃头焦急地问。我说我没看见啥,但我听到了老鼠叫。他就把我推到一边去,自己看起来——那副迫不及待的样子真让人以为他是抢着去上呆。他说他看清楚了,两家伙从箱子里提出一挂女人下身来,它们欢叫着跳进了一只特大的木桶里,罗卜根夫妇就拿刷子开始细细地搓洗起来,不一会,桶里的水就脏得像墨汁一样了,他们就换了水,接着用刷子刷,刷的时候那些东西就像青蛙一样叫。秃顶一边堵住那孔眼,一边跟我说着话,全然不知他所说的“墨汁”从地缝里滴下来,全被他吃下去了。
——可是真有这样的事?当我再看的时候,我看到的依然是罗卜根老婆的那个屁股。后来,又送包裹上罗家,心里别扭极了,有时胃里还往上涌食物,恶心。有许多次我很想打开箱子看个究竟,可是你当然清楚,一个邮递员的职业道德迫使我不能这样做。有一阵子,我被好奇心折磨得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够呛:这事怎么说都是邪门,女人的下身怎么可以割下来寄回家让爹娘修修补补之后再寄回去重新使用呢?后来,我又数次偷爬到秃顶家的猪圈底偷看,可我还是什么都没看见;我就耐心地坐下来偷听。有一次,我终于听见一个声音说,这一次坏得这么快,还没一个月呢,就破成了这样。一边说一边还丝儿丝儿像在纳鞋底。 另一个声音说,这是好事,破得快说明女儿们在那边生意红火,赚得钱也多。一个声音说,这钱不要叫她们往回汇了,汇多了要叫那个阉山羊似的邮递员纳闷的,再说,院子里的人眼睛也会红得像100W的灯泡的。咱不是对外人说咱们家是一个家庭作坊式的食品加工厂吗?这些都是生意上的往来,又有什么好猜疑的?另一个声音反驳道。然而我再也不想听下去了,这对狗男女竟在背后称我叫阉山羊似的邮递员,我气得要命;我一直想报复他们,但想着想着就退休了;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