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王小海他们去偷鸡是当天夜里,还是后来的事?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从睡梦中醒来,嘴角还残留着鸡肉的味道。在梦里他把一只芦花鸡生吞活剥,连鸡毛都吃下去了。鸡毛堵住了嘴巴,鸡骨头卡住了食道......他从窒息中醒了。
醒来后,听见他们还坐在门口打牌。他们总是在打牌,好像不打牌就要死人似的!即使在拥挤的火车上,蹲在车厢与车厢的过道里,也要把编织袋横放,在上面打起牌来!所以,陈阿癞尽管又饥又饿,还是想重新睡过去了——他实在不想听见打牌的声音,这声音就像刷马桶的声音一样让人讨厌。
可是,正当陈阿癞想重新睡去之际,却听见他们拿了编织袋,关了灯,蹑手蹑脚地出去了。又听见他们蹑手蹑脚地回来,在晒谷场上烧了水,在水龙头下褪起鸡毛来。接着,从外面传来咚咚咚的菜刀剁鸡肉的声音。这肯定是一只奇大无比的鸡,因为他听到他们轮换着剁,一直剁了半个多小时。后来,香气飘过来了,像一朵云似的压在了陈阿癞的身上,又像一团火在他干瘪的肚子里燃烧。当他听到那些该死的偷鸡贼大口大口地撕咬鲜嫩的鸡肉,两片嘴唇发出懒汉搓澡似的声音时,他的耳膜发起抖来......他的每个毛细血孔张开了......他大汗淋漓地爬下了床,装着去撒尿,可是,晒谷场上空无一人,只有夏季闷热的风吹过来,把他的小便吹成一截一截的,淋在被石灰腌破的脚板上,像针扎。
他们去了哪儿啦?还没回来吗?或许,这是一场梦......也不知他是要把偷鸡的事件弄个水落石出呢,还是想吃鸡肉的欲望推动着他,总之,他翻过围墙,沿着小河边的泥土路走起来。一路上,他越来越强烈地渴望品尝鸡肉的味道,那怕尝一尝别人扔掉的鸡屁股,或者,只是让他隔着鸡毛摸一摸它们的肉,捏一捏它们的大腿。
他幻想着鸡肉的二十多种吃法,一直吃到那个搭建在河边垃圾堆里的养鸡场外。
黑夜里,陈阿癞匍匐在草丛中,通过一人多高的铁丝网,久久地凝视着那几间关鸡的棚子。后来,他走出草丛,来到了铁丝网的跟前,双手抓住网眼,把整个身子伏在铁网上。他就这样站着大约有五分钟。
谁也不知道他是在拼命呼吸着从鸡棚里飘过来的鸡屎味呢,还是想起了十四岁那年,他趴在邻居扬二家的矮墙上,两只肘臂支撑着他瘦骨嶙峋的身子,张着嘴,望着,望着......恐惧让他顺着矮墙滑下来,难以抑制的欲望又推着他再次爬上矮墙......母鸡就蹲在矮墙根的一个草窝子里,缩着头,一动不动地在生蛋......陈阿癞终于克服了内心的惧怕,尽管他的身子一直在发颤,但他的脚一落到院墙内的泥地上,突然不再害怕了。他捡起鸡窝里的鸡蛋便跑。显然,他跑得太慌张,当他用右手去攀矮墙时,忘了手里还有一颗温热的鸡蛋;鸡蛋在矮墙上打了一个滚,碎在矮墙外的一块石头上。陈阿癞毫不犹豫地重新滑落进扬二家的院子里,他简直气急败坏了。
“我叫你叫,我叫你叫,该死的鸡婆!”
陈阿癞说着,就在院子里追着那只刚刚下完了蛋屁股还胀痛的母鸡打,母鸡吓得忘了叫嚷,逃到一个跑出三只老鼠来的柴垛里,陈阿癞一个青蛙跳,揪住了老母鸡的尾巴。接着,老母鸡就被他活活掐死了。陈阿癞自己也不相信,他有那样大的力气,他把老母鸡的头盖骨都捏碎了。
第二天一早,派出所里的人来了,他们用一副手铐把陈阿癞的双手铐住,然后在他屁股上狠狠踹了一脚。沾在大头皮鞋鞋底的鸡屎全沾在了陈阿癞的裤子上。陈阿癞一个趔趄,他歪歪扭扭地向前了。
在审讯室,陈阿癞全招了。不光是招了王小海偷过鸡,还莫名其妙地招了他十四岁那年偷过扬二家的鸡。他说,他不敢把老母鸡拿回家去煮,他把它包在蓑衣里,一直爬到山顶才烧起火来烤,之后,他还挖了坑,把鸡骨头埋了。说着说着,他强烈地怀念起第一次吃鸡的味道来。此时,老母鸡的香味穿过二十年的光阴,越过数千里的崇山峻岭,重新飘荡在陈阿癞的鼻尖上,他的眼睛仿佛蒙上了一层浓雾......但是,也很难说他是真被二十多年前的鸡肉香熏醉了,其原因有三。
原因之一,有可能是饿晕过去了。众所周知,陈阿癞在被抓的前夜,只吃了三块干饼以及几口自来水——况且,我们很难确定他在案发的前一天中午吃的是否也是干饼。据后来那些和他一起挑砖头的人说,陈阿癞从不上快餐店吃盒饭,许多时候,就躲在水龙头边啃一种“类似碎瓦片的东西”。而在审讯室,他已正襟危坐三个多小时了。
原因之二,有可能是伤口感染导致休克。因为昨夜陈阿癞越过铁丝网偷鸡时,被场主当场抓获。他喊起了邻近的几个熟人,对陈阿癞又是打又是踢的,直到陈阿癞抱住肚子,在鸡屎里打滚,抽搐,一动不动。如果有兴趣,到陈阿癞当年受审的派出所,一定仍能找到他当年留在档案里的免冠照片。他的鼻子明显被打歪,他的眼角明显一团乌黑,他的左侧脸明显比右侧脸肿大,如果仔细看,他豁着的嘴里还缺了一颗牙......可以想象,他的全身伤得更厉害。
原因之三,他有可能是过分害怕昏厥过去了。或许你会问,不就是偷了一只鸡嘛,有什么害怕的?这显然不符合陈阿癞的实际情况。首先,陈阿癞出生时不但瘦小,而且胆小,这是他的天性。他哪里受得了审讯室“抗拒从严,坦白从宽”的气氛?其次,也是最主要的原因,一个大盖帽打断了他说话,严厉地瞪着他说:盗窃罪,罚款三千元,马上通知家人赎你出去。他听到“三千元”,又听到“通知家人”,就从凳子上滑了下去。
多年之后,当陈阿癞回首这一段往事,仍心有余悸,恐惧和懊悔让他久久不能平息。
多亏了几个好心肠的老乡,他们四处奔走借钱,还说通了启有把他们的工钱预支出来——听说启有是一万个不愿意——而且,回去的时候,他们说好要把他和王小海偷鸡罚款的丑事瞒着,不向村里人透露半句。可是,这是多大的耻辱啊!即使他们不说,自己也不能原谅自己!......
在回家的路上,老乡们又在人来人往的过道里摆开编织袋,在上面玩起扑克来,比任何时候都带劲。陈阿癞一个人一声不响地坐在厕所门口,只有从拥挤的过道里挤过来一个面容憔悴的乘客,急着要排泄一点什么的时候,他才在乘客的嘟囔中挪一挪屁股。他忧愁着,睁着一双死鱼的眼睛。只有火车晃动厉害时,他才从梦中醒过来似的,把手伸到受伤处轻轻地揉一揉,嘴里发出咝咝声。接着,他又像石头一样一动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