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火车,老乡们先回家去了。陈阿癞还要到一个亲戚那里借点钱,作为这次打工的收入,以便到家时交给自己的妻子。
陈阿癞的这个亲戚并不是一个有钱人。他在猫眼里看到像傻子一样站着的陈阿癞,心凉了一截。他生平最头疼的事便是乡下的表哥表弟们上城来找他。他不招待不行,招待也不行。因为他的内当家绝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不等乡下亲戚跨出最后一只臭脚,她就会骂骂咧咧,又是打开窗户换换空气啦,又是很用力地拖地啦,又是洗茶杯啦,又是往沙发上喷消毒水啦......更要命的是,她会一个晚上不让他碰一碰,连一句温存的话都听不到。但是他犹豫着还是开了门。毕竟,他看到陈阿癞的手里提着一只大袋子,大概是送笋干或者土豆来的吧。
他开了门 ,又笑着给陈阿癞倒了茶。
陈阿癞心惊肉跳地坐在套了套子的沙发上,没见女主人在家,心才放了下来。
“表哥,家里还好吧?”城里的亲戚问。
“好。”陈阿癞轻轻地答。
“孩子读小学了吧?”
“今年读初一。”
“噢,真快,都读初一啦。”
“是啊,真快。”
“表嫂没上城来?来了,也好叫我家小玲陪她在城里转转,玩玩。”
“她在家。”
“家里该收土豆了吧,或者晒笋干了吧?”
“土豆早收了,笋干也早晒完了,连早稻也提前收割了。今年早稻欠收,故意割早些,指望晚稻能丰收......”
城里亲戚等着陈阿癞快些说完这一长串废话,好从膝盖底下拽出那只袋子,说:“阿飞表弟,这次上城来,没买什么东西,带了点土货,城里人看不上眼的......”“哪里,见外了,见外了,有空你只管来坐,不用带东西来的!”可是,陈阿癞一直嗡嗡着,没个完。
“......家里总是缺钱,你嫂子天天跟我为缺钱吵架。你想,我能到哪里去弄钱?山多地少,现在树又不值钱,去年你舅、你舅母都去了,办丧事又花了钱,孩子又要上学,一个学期两千块,还要吃住。你叫我到哪里去弄钱?我跟黑狗他们去割稻,本来也赚了一千八百的,又被扒手扒了,我到下了火车才发现袋子划了口,你叫我回家怎么向你嫂子交代?你不是不知道你嫂子那脾气......”陈阿癞一边说一边哭了起来。
而他的表弟呢,则一边听一边用手擦额上的汗水。
傍晚时分,陈阿癞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到了家。一到家,他的妻子,一个扎了一根老鼠尾巴一样细的辫子、说话叽叽喳喳响的肥胖妇女,一句话都没说,就夺过陈阿癞背上的袋子,翻捡起来。大概,她以为陈阿癞为她买了鲜艳靓丽的裙子了吧。末了,她的脸沉了下来,走到一边去,很用力地剁起猪草来。陈阿癞战战兢兢地掏出钱,低着头,走过去,背上冷飕飕的,都是汗。
“做了五十多天,就这么点?”
“钱难赚,中间又生了病。”
“黑狗他们为什么就不生病?他们为何就赚了一千多?除非你在城里花天酒地了,还是又塞了那个骚货的逼?”
“没有......绝没有......”
“下次再让我看到‘大脚板’的女儿我非撕碎了她的脸!......”
“不关她的事,不关她的事,是我自己......”
“你自己怎么啦?你倒是给我说清楚!说!”
“没,没......什么,中间又生了病......”
“窝囊废,撒泡尿瞧瞧你那个熊样!今晚你别想上我的床!”女人说着把猪食倒进猪槽里,不再当屋里有陈阿癞这么个人,到村里有彩电的人家串门去了。陈阿癞知道,她是爱看电视的,尽管连普通话都听不懂。
陈阿癞坐在门槛上,看着天一点点黑了下去。不一会,天便全黑了,他就伸出手用手背默默地抹起眼泪来。他越想越恨自己,就摸黑走到厨房,在水缸沿找到一把菜刀,在黑暗中把手摊开,平放在油腻的桌面上,右手吃力地举起沉重的菜刀来......只听一声痛苦的嚎叫,又听见厨房里的碗碟摔在地上,然后是长长的一段沉寂......
之后,陈阿癞以最沉重的姿势背起他的帆布袋,在妻子还没回来、没打探清楚他偷鸡的事实之前,向通往山外的那条崎岖不平的道路走去。他发誓他这辈子绝不再吃鸡,并且发誓一定要在年底之前还清所有的债务,还有表弟那里的三百元。因为这三百元不还上,表弟的处境只能比自己更惨。
“哈,哈哈,哈哈哈......三千三百元,这就是想吃一只鸡的代价!老天爷,我这是何苦?”
陈阿癞在黑暗中被一股奇涩、奇辣、呛人的气流噎得难受,就不再回头看自己的村子,让血和泪一块滴在通往城市的银白色道路上。不一会,他的身影被夜色吞没了,连那只白色的帆布袋也看不见。只有追着他咬的几声犬吠远远地从黑暗中传来,只有住在村口的人家能听见。
陈阿癞在痛苦中走了一夜,拂晓时分到了县城。县城也像他一样,又苍白又疲倦,一片迷茫的景色。
陈阿癞问了三家建筑工地,都不缺挑砖头的人。除了能使使肩上的力气,他想不起自己还能干点什么。更何况,他的左手用一只旧袜子包着,那两根惨遭杀戮的手指还流着血,隔两秒钟痛一次。
下午,陈阿癞又问了几家建筑工地,还问了一个锯木厂,一个打铁铺,以及一个扫大街的——看能不能跟她一样穿着黄马甲,抡着扫帚刷刷刷——那个妇女就用扫帚支着地,直愣愣地看他,说她没这个权利,想扫大街找环卫处去。陈阿癞在县城找了一天环卫处,没找着。天黑时,他才想起去问问表弟。
可是,陈阿癞在表弟的铁门前犹豫了。他想起了昨天问他借钱的事。表弟支吾着,满头大汗。而女主人又不迟不早地回来了。看见小玲,表弟就不吭声了,而自己呢,也吓得起了鸡皮疙瘩......我怎么好意思让表弟再受那份窝囊罪?识相点,走吧,还是走吧。
陈阿癞下了楼,又后悔起来:想在县城呆下来,并且攒上三、四千块钱,没有人引荐一份工作是绝对不行的......天很快就黑了,陈阿癞又饥又困,在闪烁着五彩霓虹灯的街道上徘徊。他总是在后悔,后悔自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后悔自己不该长大,后悔自己不该娶他的女人,后悔自己不该跟黑狗他们去割稻,后悔不该产生吃鸡的念头,后悔不该回家,后悔不该从家里出来......离开他的村子,他感到举目无亲,无依无助。陈阿癞又想回家去了。
他拨通了村里唯一一部电话机,叫他的妻子来接电话。不一会,电话里传来妻子的叫骂声。她管他叫“小偷”,管他叫“黄鼠狼”,不但没有让他回去的意思,还一再地吼叫着,叫他滚,滚得远远的。听到“黄鼠狼”——这是多么恶毒又多么形象的名称啊,陈阿癞一阵晕旋,他挂上了电话。
他想起了他第一次偷鸡,在山上烤熟吃了后,当天夜里就被村里人抓走了。他们也像他第二次偷鸡时一样恶狠狠地揍他,把他十四岁的屁股踢得三天碰不得凳子。第二天他们用绳子把他捆了,在脖子上挂了块纸牌,上面写着“黄鼠狼”三个字。有好长一段时间,队里的社员都叫他“黄鼠狼”,一直到分田到户,村里人才叫了他的大名:陈阿癞。尽管如此,陈阿癞的婚事还是迟迟解决不了。村里与陈阿癞同辈的女孩都嫁出去了,年龄小的,如“大脚板”的女儿,虽然愿意与陈阿癞处对象,但“大脚板”死活不同意。直到他29岁那年,他才通过媒人相上了对像。
那女的就是现在的妻子。是井下村人,没爹没娘的,头发虽然很稀少,脸面也非常不周正,但陈阿癞看上了她身上的一堆肉:两个奶子就像两个灌满水的大塑料袋,而那个臀部哟,就差翘到天上去了。陈阿癞的爹娘也看上了女人的大身胚,选了黄道吉日,让他们成婚了。女人的名字叫张美丽。陈阿癞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张美丽在多年之后会这样对待他。想想新婚蜜月,张美丽对他百依百顺的,嗲声嗲气地叫他“老公”“老公”的,现在竟成了这样子!
陈阿癞的思绪如乱麻,最后,它们终于慢慢地沉了下来。一沉下来,它们就成了一些泥灰,落得陈阿癞满身满脸。陈阿癞倚在街边的一个墙旮旯里,他实在很困了,就半迷糊半清醒地睡了过去。他梦见他的妈妈在他新婚第二天杀了家中唯一一只老母鸡,用钢精锅钝烂了,颤颤巍巍地敲开了陈阿癞的房门……他老眼昏花的老母亲对提着裤子的陈阿癞说:“快,趁热吃了,昨夜一定受了累,补一补。这段日子玩要玩得尽兴,吃也要吃好。俺等着抱你和美丽的大胖孙子喽。”陈阿癞从母亲手里接过钢精锅,忘了穿上衣,更忘了床上在欲火中煎熬的新婚妻子,揭了盖子,把手伸进鸡汤,捞出鸡块,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黑暗中,他甜美地咂巴着厚厚的嘴唇,在半梦半醒之间吃下了他一生中吃到过的第二只鸡,鸡肉滑烂,香飘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