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一天清晨,当时还年轻的张德旺早早地起床了,他要上山查看前一天放置在山林里的野猪吊,他希望有野猪踩中它。这一年来,他坚持每天傍晚上山放置野猪吊,一早上山将它解开。野猪吊的原理很简单,选择一处隐蔽的位置,将绳套埋在地表落叶下面,只要有野猪踩进绳套触发机关,绳套就会借压弯的树干迅速反弹,将野猪吊在树下。张德旺自幼学会了这一看似简单、实则操作复杂的野猪捕捉办法,除了捕到过野猪,还捕到过野麂、獐子、狗獾,甚至捕到过人。
当然,捕到过人是一种玩笑的说法。这是由于他的疏忽,没有及时将绳套解开而致使人踩进去的结果。所以从那以后他再不敢偷懒。
张德旺上山捕捉野猪,是业余的爱好,他每天还要参加生产队的劳动,不能耽误上工的时间。正因如此,他每次上山去,他的妻子乌凤都憋着一肚子气。这一天,她又埋怨起来:“今天还要去吗?能不能呆在家里帮我把猪圈修一修!”张德旺已经坐在门槛上换好了上山的衣服和草鞋,一把插在刀鞘里的柴刀,也已放在脚边,他这就要站起来往山上走,听见妻子又说修猪圈,他有些恼火:“山上帮我们养着野猪呢!修什么猪圈的!”
乌凤轻蔑道:“我可不信你的鬼话,想吃你的野猪肉,想得头发都白了,我还不如自己养一头。”
张德旺懒得理她,他把套着刀鞘的柴刀捆在腰上,就出了门。他心里有数:山上野猪很猖獗,就在几天前,他还看见野猪的脚印。张德旺很自信,只要野猪还下山来觅食,总有一只会被他设置的野猪吊上。基于此,他在上山的路上脚步轻快有力。
太阳还没有出来,山上雾气很重,只看得清离自己最近的山岗。张德旺像往常一样一边赶路,一边想着捕到野猪后卖掉一部分肉,剩余的留着解馋。这时一阵山风吹来,不知道是他太想捕到野猪产生幻觉,还是运气来了,他好像听到了野猪嚎叫的声音。是的,的的确确是野猪的嚎叫声,穿过重重迷雾传到他的耳际。难道真有野猪被吊起来了?
张德旺兴奋得跑了起来,就像冲锋陷阵的士兵,一口气从一座山跑到了另一座山,气喘吁吁地望着眼前的情景:他昨天设下的三副野猪吊,全部弹上去了,可是绳套上面什么也没有。难道吊在绳套上的野猪,咬断绳套逃走了?张德旺带着种种种疑惑寻找野猪逃掉的原因,他大吃一惊:附近的腐植土上,他发现了一串巨大的脚印。难道野猪被哪个山贼偷走了?这么大的脚印会是什么人留下的?
张德旺追踪这一串奇怪的脚印,不知不觉追到了一个人迹罕至的峡谷。峡谷高深莫测,两边陡岩上长着遮天蔽日的杂木。尽管已近中午,峡谷里显得一片阴暗。这时他仰起头,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见一个红毛怪物,坐在一块岩石上,正啃着一头野猪……
妈呀!张德旺被眼前的怪物吓了一跳。他定睛一看,这个怪物长得像个人,浑身上下一丝不挂,身上长着极其浓密的暗红色毛发,一张粗糙的脸上沟壑丛生,嘴巴突出,颧骨很高,两个眼睛很大,头发很长,耳朵是竖起来的。它坐着的身高,大约有四尺……
张德旺害怕极了,难道眼前这个怪物就是传说中的野人?!张德旺趴着,连气都不敢喘,心里想着,必须以最快的速度从这个可怕的峡谷逃出去。然而,他还没有站起来,怪物已经发现了他,嘴里发出“叽叽哇哇”的吼声,就像百米赛跑的起步跑一样的劲头,朝他疾步奔来……
张德旺所在的村子,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山村,关于它的存在,你在书上或地图上是找不到的。至少,在张德旺从山上狼狈不堪地逃回来之前,它还是那样的默默无闻。可是这种情况,很快就要发生改变,因为张德旺在山上遭遇野人的事情,已经传开……
人们议论着很久很久以前,听老一辈人说起过山上有野人存在,可是这活着的人谁也没有看见过,谁也说不清它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如今听说野人被张德旺撞见了,村里人都去他家打探。刚刚从惊恐中摆脱出来的张德旺躺在床上,给乡亲们讲述他遭遇野人的经历。这段经历让他浑身是伤,神智也变得不清晰,他的讲述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后来他才讲得连贯了,讲到激动处,他脱下衣服,向村民展示他与野人搏斗时留下的伤疤。
张德旺说,那野人跑得飞快,好几次差一点被它追上了。他也不知道逃了多少时间穿过多少树林,只记得那野人追赶他的时候,凄厉的吼叫响彻山谷。他又害怕又无力,很想瘫下去或者藏起来,可稍一犹豫,野性大发的野人就向他扑来,他本能地蹲下身子躲过了它的利爪,并趁机拾起地上的柴刀向这动物砍去,遭砍的野人蹦起来,用手抓住了他的柴刀,他的头发也被它抓住了,衣服也撕破了,那时感觉身上很疼,只好丢了柴刀,继续往山下逃。
他没命地往山下逃,不顾前面是悬崖还是陡坡,惊恐之中不辨方向,在灌木丛中连滚带爬,一口气逃出了三四里地,累得步子越迈越缓,直到从一丈多高的峭壁上跌落下去。这过程,他如同死了一场。等他从晕迷中醒来,天上一弯月亮,山是黑的。我怎么会躺在这儿?我怎么会来这儿的?张德旺坐在黑暗之中,感到头疼欲裂,摸了摸身上,比水浸过还湿,他这才记起,白天被野人追赶的情景,当时是如何的恐惧……
当张德旺讲述这段惊心动魄的经历时,仍心惊不已。而他的遭遇在一波一波的听众心里激起的恐怖感与神秘感,更是挥之不去,以至于有胆小的人,因此不敢上山,害怕被野人抓住,吃掉……
所有听众当中,只有张德旺所属的生产队队长不相信他的话,认为张德旺自称遇到野人,是想逃避生产队的劳动。他威胁说,张德旺再不出工,他将扣他的工分,并上报大队书记。可是就在他决定处置张德旺的时候,公社突然派人来调查了。队长很得意:“你们都给我等着结果,等到傍晚你们就会知道,张德旺因为制造谣言要抓起来了!”
可是不等傍晚人们就知道了,那几个公社来的人不但相信了张德旺的话,而且还要打报告上去,让上面派专家下来考察。而且,这件事在几天后的报纸上也登出来了。总而言之,张德旺与野人搏斗的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越传越远。先是公社领导知道了,后来县市领导知道了,再后来张德旺的家里,一天到晚挤满了人。
整个村子,甚至整个公社都在议论着张德旺要发达了,少说也要得到上千元的奖励。这奖励的数额是怎么得来的,又是从哪儿传出来的,没有人知道。但是大家都这么说,肯定有他的道理。有那么几个人,已经帮张德旺规划起这笔巨额奖金该如何花了,有人说先盖三间新瓦房……
张德旺一家,就这样被包围在一片繁复的议论和嫉妒的盯视里。这样的一种舆论,是很容易让人迷失自己的。张德旺的妻子虽然明白,就算上面真要奖励张德旺,也不会奖励这么多,但是她忍不住还是在心里暗暗乐开了。她打算等奖金拿到手,先给自己和孩子每人做一套的确良衣裳,再买一个缝纫机,如果有剩余,再把剩余的钱全部交给张德旺,让他自己去想怎么花,不管造房子、买猎枪,还是买自行车、买手表,她都不会反对。
“这样的事,一辈子只有遇到一次,张德旺是瞎猫碰上了死老鼠。既然他是第一个看见了野人,干部来表扬过了,报纸也登了,总不可能一分钱的好处都捞不到吗?可是,奖励为什么迟迟没有来?”
半个月后,等到上面派来的野考队进驻吴村,乌凤终于忍不住了。她对张德旺说:“这次他们来找你带路,你可不要傻乎乎的把什么都招了,你要见到钱再告诉他们在哪里遇见了野人,如果他们不给钱或者给得少,你就不要理他们,更不要带他们上山!”
张德旺自从受了惊吓,一直病怏怏的,听乌凤也跟着村里人说这样不着边际的话,心里很反感。他感觉自己被推到了一个很高的舞台上,又孤立又惶恐,他还从来没有被人这么重视过。他说:“我给他们做向导,队里照样给我记工分,野考队还给我工钱,这还不够吗?我又不是发现了一口金矿!”
乌凤说:“你知道工钱能有多少?我说的是奖励,至少要五百元!没有这个数,你给我死在山上!”
野考队一共在山上考察了半个月。这可不是简简单单的半个月。首先,野考队上山,要雇佣村里的壮劳力帮他们挑帐篷、粮食和摄像仪器,还要蹲点守夜,村民的生活和生产节奏被打乱了。其次,野考队一共有三四十人,在同一时间,村里突然冒出来这么多讲普通话、戴眼镜的城里人,是从来没有过的。他们的到来,着着实实扰乱了某些村里姑娘的心……
只是,关于村里姑娘对城里男人的爱慕,注定是没有结果的。或许对于当时的某个姑娘,直到今天还会想起她曾经暗暗看上的野考队员,可对方或许浑然未知。因为他们刚进山的时候,野人存在之谜吸引着他们,让他们无暇顾及其他。后来经历几多艰难困苦,野人的不复存在,又让他们忍受着不愿言表的沮丧。因此,当野考队从吴村撤走的那一天,他们耷拉着脑袋,就像一支打了败仗的军队,完全没了刚来时的神气。
姑娘们看到野考队员这副样子,仿佛自己的心情也沉重起来了。她们在离人群很远的地方,手里拿着一个刺绣的布包或者一双纳底的布鞋,内心激烈地斗争着,不知道要不要鼓起勇气,跑去送给她暗暗看上的野考队员……
“看来,野人没有抓到。抓到的话,他们不会低着头走路的……”人群中,有人猜测着,问旁边的人。旁边的人叹了一口气,说:“谁知道,也许野人是有的,只是他们没有抓到……”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始料未及的沉闷气息,这气息似乎是失望,似乎是责备,它慢慢传染开来,让在场的人感到野考队的空手而归,与自己有关似的。仿佛是整个村子的人辜负了他们的期望。因此,野考队离开后的那天晚上,大家早早地睡下了,不论代销店那边,还是张德旺家,都没有围着一堆人。银色月光下,只有一些顽皮的孩子,在跑来跑去,他们进行着一如既往的追逐野人的游戏。在他们看来,野人是一种身上长毛的怪兽,所以充当野人的那个人,腰间捆着一张带毛的狗皮……
“抓野人喽,抓野人喽!看哪!我们发现了野人,快来看哪!”顽皮的孩子们,你追我赶,他们追逐“野人”的声音,响彻在静默的夜晚,肆无忌惮。直到他们经过张德旺的家,这样的叫喊才被制止了。因为羞恼成怒的张德旺突然打开房门,从里面冲出来,恶狠狠地喊道:“够了!狗杂种!再喊,我打断你们的腿!”孩子们朝他吐吐舌头,并未停止游戏,张德旺追上去,致使一个逃得慢的孩子哭了起来:“张德旺打人啦!张德旺打人啦!救命啊——”
随着孩子们的哭声和叫喊声渐渐消失在街巷,村子重新安静下来。可是在张德旺家,激烈的争吵才刚刚开始。整整一个晚上,张德旺家都有争吵、哭泣的声音传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