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怀疑张德旺在遭遇野人这件事上说了谎,是在野考队离开吴村后不久。事实上,关于这种怀疑,从一开始就存在着,只是到了这个时候,才找到了共鸣。就像大树底下的一棵禾苗,只有等到大树倒下之后,它才会得以重见天日,日渐繁盛起来。
人们有理由相信,山上是没有野人的。一是这么多年来,村里从未有人遇到过。二是野考队员加上村里的壮劳力,统共有近百人上山参与地毯式搜索也没有找到野人,更不用说将它击毙,这样的结果比金刚钻还要硬,不管张德旺的谎言多么逼真,只要拿它轻轻一戳,就能将它戳破。
这时候,再次被舆论推向风口浪尖的张德旺,回到生产队劳动已有一段时间,尽管他本人绝不相信野人就此蒸发了,但他始终拿不出证据来证明它的存在,这样的事实让他有口难言。
“我有什么理由撒谎?我为什么要撒谎?我没有理由欺骗大家啊!”
张德旺原本就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队长曾经批评他捉野猪是“不务正业”,他都会耿耿于怀,从而在平时劳动时比别人做得更好。如今,他就是再卖力地干活,也不会被人看做一个诚实的人了。人们都在说,他是想出名,想捞奖金,是恶作剧,总之什么说法都有。
他想起父亲、祖父、曾祖父,都是村里有名的诚实人,到了自己这一辈,却要被全村人、甚至整个公社的人戳脊梁骨,忍不住泪水纵横。“我不能再沉默下去了!如果再有人诽谤我,冤枉我,我一刀捅死他——”张德旺这么想了之后,才感觉自己一下子放松了许多,仿佛压迫着他的大山一样沉重的委屈,被他扔在了地上。
是的,他从没有像这一天这样想跟人打架,他感觉耳朵里响着持续的嗡嗡声,感觉肌肉变得紧缩、血液也烫了起来。他趁中午回家吃饭,在门后的架子上找到一把匕首,这把匕首曾经剥过动物的皮,也杀死过吊在绳套下的野猪。它很锋利。张德旺将它放在桌上,草草地扒了几口饭,脑子里搜索着村里几个欺软怕硬的家伙……
然而这时候,乌凤看见了他放在桌上的匕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问:“你带匕首去干吗?”张德旺铁青着脸,闷闷地说:“我要让所有诋毁我的人闭上嘴巴!”乌凤说:“你疯了!嘴长在别人的下巴,你能管得住别人的嘴吗?是狗,就得夹着尾巴做人!”
“你什么意思?你说谁是狗?”
“我不想说!”
“你说不说?!”张德旺站起来,一下子将桌子翻掉了。张德旺的愤怒吓坏了乌凤,更吓坏了坐在门口玩耍的儿子,儿子哇哇大哭起来……
看着儿子哭了,乌凤走出去一边哄着孩子,一边流着眼泪。她朝张德旺说:“就你有能耐,让一家人跟着你抬不起头来!如果你本本分分,不去山上捉野猪,如果你不说遇到野人,我们何至于这样被人骂!现在你又要和全村人作对,你就是被人打死,我也不会为你流一滴泪的!你这样做,是故意让全家人倒霉……”
张德旺默默地蹲在一摊被他掀倒在地的饭菜面前,几只鸡跑过来,在他面前啄食着,他抬起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面颊,手上都是眼泪。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从这个倒霉的事件里摆脱出来。他抽了抽鼻子,将掀倒的桌子扶起来,又将地上的碗筷从鸡的爪子间捡拾起来,嗫嚅道:“乌凤,我、我真的没有说谎!野人一定还在山上!只是,暂时没有找到……”
“我不想听!不想听!以后,你不要再到山上去,就算我求你,不管村里人说什么,你都当没听见……如果在你的心里,还有我,还有这个家,你就听我一句话,做一回聋子、哑巴……”
说着,乌凤又嘤嘤地哭泣起来。乌凤的哭泣又引起了儿子的哭泣。张德旺呆呆地站了几分钟,然后走出来,拿起地上的簸箕,去生产队……
张德旺变得沉默寡言了,或者说,他原本就是一个很少说话的人,现在变得更加不爱说话了。村里人看到他终日铁青着脸,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再没人去讥讽他。谁也说不出,他们看见张德旺的感受,是怜悯还是恐惧。这个时候,谁都不愿撞在张德旺突然发作的枪眼上。张德旺好像有些不正常了……
可是,人们没有等来张德旺的突然发作,张德旺失踪了……
“这个王八羔子,懒骨头!他妈的,又跑什么地方偷懒去了,等到粮食收割,他家别想分到一粒粮食!”队长想到的,首先是张德旺不守纪律,并且如何惩治他。社员们可没有这样的官方视角,他们坚信张德旺不是因为偷懒。基于这样的把握,他们都劝伤心绝望的乌凤不要上山去找。
“饿他几天,冻他几天,他一定会回来的……”
“他这样做,就是为了跟全村人堵一口气……”
话虽如此,他们隐隐约约地感到,张德旺的突然失踪,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张德旺可能真要发疯了,他针对村里人的报复可能就要来临了。以至于上山的时候,感觉背后冷飕飕的,仿佛张德旺就埋伏在草丛里,或者担心踩中野猪吊……
最终,在征得队长的同意后,大约有十多个人,陪乌凤上山去找他。他们从早上出发,沿着野考队员开辟的道路,走了整整一天,果然在天黑之前找到了张德旺。乌凤就像疯掉了一样,扑上去又是抓又是挠又是哭,责问他为什么不回家。张德旺任由乌凤抓,直到旁人将她拉走,他才说他从来没有撒过谎,他上山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要找到野人。他要给所有怀疑他的人,一个交代。
他的话很简短,却好比一记耳光,狠狠地掴在每个人的脸上。那个瞬间,没有人不为曾经伤害了他感到后悔,大家纷纷劝他回家。可是他说:“你们说我没有撒谎,并不能说明问题,我只有抓到野人让你们看到,才能证明我没有撒谎,我才能心安。否则我走在街上,不论遇到谁都会不自然。”
人们听张德旺这么说,更不知怎么说服他了。从他的口气中,一是可以听出他对山上有野人毫不怀疑。二是今天的问题皆出在他自身上。既然这样,只好说:“我们相信山上有野人,你也肯定能找到,但是我们还是希望你先回家,因为野人受了惊扰,肯定不会在一朝一夕出现,你以后可以利用空闲时间再上山找。否则,你的老婆孩子由谁来管?”
张德旺听了大伙的话,觉得在理,就跟在大伙后面下山了。然而,事实证明,张德旺的生活已经被“野人事件”撕开,再也难以弥合了。
张德旺原以为下山后,村里人会像劝他的人那样相信他了,生活也会很快回到昔日的状态中。然而他总感觉,村里人看他的眼神,是和从前不一样了,无论走到哪里,似乎都能听到别人在议论他,而他一走近去,就把话题转移了。
有一次,一个村里人特意对他说,前几天他在什么地方干活,看到一个动物在对面山上的丛林里跑。那动物形体精瘦,浑身长毛,爬坡的速度迅捷,仅仅几秒钟时间就隐没不见了。那个人的本意可能是出于好心,可张德旺两手空空地回来时,却认为那人是故意捉弄他。当然,也不排除那人真有可能捉弄他。
总之,在此后的一段时间里,张德旺时常感到心情压抑,有时半夜压抑得无法呼吸,只好坐起来,暗自伤心。一方面,正如上面提到的,他与周围人相处总是隔着一堵无形的墙。另一方面,乌凤对他的态度越来越不好了。她总是唠叨他,简直没完没了。
在张德旺的记忆中,乌凤曾经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姑娘,她性格温柔、身材姣好。可是现在,她已经成了一个可憎的不通人情的泼妇。自从他遭遇野人得不到奖金,自从村里人诬陷他撒谎,她对他就处处不满意,看哪儿都不顺眼,尤其是他想偷偷摸摸去山上寻找野人,一旦被她知晓,就要跟他吵,多么难听的话都会从她嘴里骂出来。
这是让张德旺最痛苦、绝望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