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件事,是过去好多天之后,张德旺才从一个好事者那里知道的:那一天,村里来了三个陌生人,他们背着很沉的帆布包。他们刚进村,就问张德旺住在哪里。当时那个好事者刚好站在村口,问,找张德旺什么事?他们说:“我们是野人考察爱好者,自发来你们村找野人的。”
那个好事者把他们带到了张德旺家。张德旺一早就去生产队做工了,家里只有乌凤在。乌凤一听来找张德旺去找野人,气就不打一处来:“你们回去吧,山上没有野人!”“怎么会呢,报纸上都登了的!”乌凤变得不耐烦起来,凶巴巴地说:“走吧!张德旺从来就没有遇到过什么野人!报道是假的!”
那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们背着帆布包原路返回了,因为不心甘,又随口问跟着他们的张德旺的儿子。张德旺的儿子说:“我爸爸说他在山上遇见过野人……可村里人都说,我爸爸是一个大骗子……”
这件事,让张德旺彻底寒了心。那一天,他整个人都是乱的。原来,乌凤就是这样看他的!就连他的儿子,也相信了村里人对他的诽谤!张德旺感觉全世界都抛弃了他。他感到无助无望,犹如掉进了深山谷底,一切已无可挽回。他终于决定,他要赶在冬天来临之前再一次上山。而且发誓,如果抓不到野人,他决不下山!
他简单准备了一下,就出发了……
此时,正值农历九月,正是割稻季节,为了赶在秋雨来临之前收割完毕,在队长的带领下,全生产队的人割稻的割稻,脱粒的脱粒,挑担的挑担,晒谷的晒谷,忙得汗流浃背,腰酸背痛的。而张德旺的再一次失踪,明摆着少了一个劳力,从而引来了越来越多的不满。
“又发神经了,他妈的,他到底跟谁过不去?!”
“没人害过他,是他自己有问题!这样的人,真被野人抓走才好!”
“哼!他被野人抓走当女婿呀?弄出个小野人来送给你养!”
“我说,他家不是还有一个‘千金小姐’吗?她为什么不出工呀?”
家里没有了挣工分的男人,乌凤不得不把孩子放在家里,去生产队劳动。乌凤平日里被张德旺宠惯了,自从结了婚生了子,就很少出工。而割稻子是最衡量一个人农活水平的,它就像一项劳动竞赛一样,谁割的快,谁割的慢,看得很分明。乌凤总是落在最后边,遭人指责(除了指责,当然还有关于张德旺“发神经”的闲话)。
乌凤忍着委屈、疲惫,在生产队硬撑着,终于挨到傍晚收工,急冲冲回到家中,又看到儿子满脸泪痕,饿得狼吞虎咽的样子,不禁悲从中来,躲到暗处偷偷地哭:“张德旺!难道你真的不回来了吗?你这个老虎叼的,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
好在这样早出晚归地忙了半个多月,稻子收割完了。
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都知道,生产队的收获季节也是分配季节。分配的主要依据是工分,它与每个人的口粮挂钩。工分挣得少的人家,分到的粮食自然不会多。尤其像张德旺这样目无纪律的人家,队长曾扬言,是绝不分给粮食的。可是等到分配粮食的那一天,看到乌凤带着孩子一副可怜兮兮的摸样,队长还是分了她一袋稻谷。不但如此,他还从自己的口粮里赊了十斤红薯给她。
待分配结束,人们挑的挑、抬的抬、背的背,每户把分到的粮食运回家。队长对乌凤说:“你家那个张德旺,真他妈不是玩意儿,他在山上倒是逍遥了,丢下你这么个俏媳妇不管不问。这不是发疯吗?如果不是遇到我这么好心肠的男人,我真担心你们娘俩这个冬天怎么过……”
乌凤低着头,领了粮食逃一样地离开了,她害怕看见队长盯着她看的眼神,更不知道未来的日子,该怎么过……
然而,张德旺是不会轻易下山了。虽然存在着一种可能,就像他第一次遭遇野人那样,他与野人再次狭路相逢了,他冲上去,用匕首将它刺死……如此一来,或许明天就可以回家了。遗憾的是,山上的野人始终没有出现……
是野人受了惊吓,从此藏起来了?还是野人被他砍伤后,伤口发炎已死在山上?为了找到野人,张德旺从这座山到那座山,攀悬崖走峭壁,每天在期待与挫败的交替之中受着煎熬。渴了就喝山泉水,带的干粮吃光了,就到林子里采摘野果果腹。有时连野兽都不愿去的地方,他也要想办法爬上去观察一番。他认为野人比任何动物都要聪明灵活,只有学会与它们一样能攀善爬,才能与他们相遇。
有一次,他在大树下过夜,突然下起雷雨,雷就击在离头顶不远的地方,他害怕得跪在漏雨的帐篷里,浑身发抖。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离野人最可能长期栖息的地区越来越接近,在这里,山势险峻、气候异常,毒蛇猛兽很多,如果还要继续留在这里,就必须建起一个遮风挡雨的“家”。
于是他花了三天时间,在一块悬岩下辟出一块地方,用石头、树枝和茅草倚着岩壁搭成一个岩屋。然后,又在岩屋的里面垒了一个烧火的火塘。
张德旺上山时,特意带了几盒火柴,火柴被雨淋湿几次,幸好还能用。他点燃了晒干的苔藓,在火塘里生起了火。虽然山上没有锅,既烧不了饭也烧不了水,可是火能烧烤兽肉,可以煨熟坚果,还能带给他温暖。张德旺心想,有了这间岩屋和这口火塘,这就等于有一个家了。他做好了在山上长住的准备。
这个季节,正是野栗子、猕猴桃、橡子、榛子、山楂、野柿子等等野果成熟的时候。接下来的日子,张德旺一面储备这些食物,一面用沥完葛粉的葛根编织成绳套,设置在兽道上。他希望能捕捉到野兽,更希望能捕捉到野人。
他每天忙忙碌碌的,天刚亮就起床,去山上寻踪查迹,投放诱饵,设置绳套,以及采摘更多的野果。他要一直忙到天色擦黑,才能回到岩屋。
山上的天气冷得早,岩屋成了他生命的庇护所。一天中夕阳染血,血块变暗,黑夜还没有完全笼罩的空濛时刻,是他最安详的时刻。这时他一边用吹火筒对着火塘吹火,一边往火上烤(煨)一些吃的,一边暖和身子,几乎不去想肌体需要之外的事情。
他的食物,以采摘野果、挖野菜为主,深山里的野菜遍地都是(他已学会用竹筒灌水将它煮熟)。但是也能经常吃上兽肉,鬣羚、黑麂、山鸡、野兔,他都捕到过。他把兽类的皮剥下来,钉在树上晒,兽肉则放在火上烤。烤的时候,在兽肉上涂抹野蜂蜜和野生香料,以此掩盖没有盐做佐料的缺憾。当然啦,他已渐渐习惯吃没有放盐的食物了。
等到吃饱喝足,他就要睡了,因为他又困又累,或者说,他这才感觉到又困又累。不过睡之前,他还要把床铺到火塘边。他的床是一堆杂乱无章的干草,他把它们从角落里抱出来,铺在火塘边滚烫的地上,然后钻进去,在里面蜷缩成一团,一面聆听外面的动静,一面响起断断续续的鼾声。
然而,他的睡眠很轻,总会在凌晨三四点钟醒来。他往往是被噩梦惊醒的,梦的内容大多是梦见野人追赶他,不管他跑到哪儿,冷不防就会从四面八方的树上跳下来很多野人,有浑身红毛的,也有浑身黑毛的,有公的,也有雌的,他们一个个面目狰狞,追得他魂飞魄散,而他的双脚,仿佛被什么东西粘住了,迈不开步,直到他就像真实经历的那样大喊一声,醒了。
“我这是在做梦吗?还是我已经死了……”
这个时候,岩屋里面是黑的,外面也是黑的,世界就像一个黑洞,总能听到有野兽在乱叫,张德旺睁着恐怖的眼睛,他要过很久才明白我是谁,我这是在哪儿,是怎么回事。只有在这个时候,无以形容的孤独与茫然,叫他后悔“自我放逐”的选择。
他怀念往日欢乐的点点滴滴,怀念和妻儿生活在一起的情景。虽然说,对于离群索居的生活,他早已有心理准备,可是作为一个正常的人类,他还是习惯群居,习惯一家人坐在八仙桌前吃饭的氛围。他多么希望乌凤再次上山来找他,然而他又害怕她会责备他……
当眼泪再一次湿润眼眶的时候,他在黑暗中无声地哭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