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谎言或者嚎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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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他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找到野人,更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回到他的家。他告诫自己,唯一的希望就是坚持下去。虽然这坚持的背后有着太多无奈与逃避,但与此同时,也有一种希望暗藏于他的心底。那希望有时候是一根动物毛发,有时候是一堆动物粪便,有时候是一个可疑脚印,有时候是一处可疑动物睡过觉的“窝”……

时至今日,张德旺已经采集到了一百余根可疑毛发;发现了三百余个可疑脚印(其中最大的脚印约有四十公分);数堆可疑动物的粪便(它似人粪,螺旋形打转,上面还有个尖),还发现了十余处可疑动物栖息采食场所,竹窝、草窝、树窝(尤其树窝,四脚落地的动物是造不出来的)。

更让他激动的是,他还在一个“树窝”附近发现了一具獐子的骨架,连同一个依稀可辨的巨大屁股坐出来的“屁股坑”。獐子的骨架就丢弃在“屁股坑”的正前方。骨架上的肉已被啃光,相隔数米处,还有一堆獐子毛,似乎是用手拔下来的,有的毛上还带着皮。这只獐子很可能是被野人拔毛后吃掉的。因为食肉兽吃獐子的话,没有拔毛吃肉的习惯。

这些很有可能野人留下的痕迹,让张德旺经常处于兴奋与幻想之中,虽然他始终没能与野人面对面地相遇,他却越来越坚信野人是存在的。有可能它就藏身于绿树浓荫,同样窥察着他的一举一动;有可能他上这座山的时候,它逃到了那一座山上,因为野人对山上的生活更适应,行动起来更快捷,它想要躲避人类很容易做到。正因如此,他必须沉下心来,一点一点地追踪它,靠近它。

有一次,张德旺设置在山林里的野猪吊,吊到了一头野猪,垂死的它就像一个疯子那般绝望地嚎叫着。张德旺灵机一动,决定用野猪作为诱饵,诱使野人出来。于是他蹲守在浓密的丛林里,紧张地守候着,观察着四周的动静。他盼着野人的出现,哪怕抓不到它,甚至再次被它所伤,那也值得。可是他熬了一天一夜,除了努力地驱赶蚂蚁和虫子,野猪没能将野人引来。

第二天,野猪已不再叫唤,它死了。大山里静悄悄的,只听到风吹树叶和泉水流下岩石的声音,他感到又冷又困倦,在等待的过程中睡着了。迷迷糊糊中,他似乎听到一声怪叫,睁眼一看,有一个黑家伙,正摇头晃脑地朝绳套上的野猪扑过去。他心里一惊,是野人出现了!他奋不顾身地从灌木丛里跳出去!

不料,那个黑家伙咬不到绳套上的野猪,突然转身朝张德旺跑来,张德旺这才发现它是一头熊。他惊慌地向山坡爬去,山坡又高又陡,他张牙舞爪地跌落下来。结果,他跌落的姿势把黑熊吓了一跳,几乎是救了他——因为就在黑熊一愣神的片刻,张德旺迅速爬上了一棵大树——熊在树下嗷嗷乱吼一阵,才离开了。

张德旺下了树,好久才从刚才的遇险中晃过神来。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岩屋,因受惊过度,在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感到很后怕:如果当时稍慢一步,或许命已经没了……回忆当时的情景,那一只朝绳套上的野猪扑过去的熊,靠树站立起来的熊,远远望去,很像一个浑身长毛的野人。而他在那个上午,在光线昏暗的峡谷里遭遇的那个野人,会不会也有可能是在惊恐之中对熊或是一种自己不大熟悉的动物造成的误判呢?

不,不!那个浑身长毛的动物,绝不会记错,它个子高大,手臂很长,直立奔跑,大概有一米八九那么高,甚至接近两米,它长得像个人,但绝不是人,更不是熊……它朝他疾步奔来,它野性大发地向他扑来……他到死都不会忘记。可是,它究竟在哪儿?如果它真的存在,为什么没有再一次出现?!

张德旺的心里不免有一丝惶惑了。尽管,他从不怀疑自己的记忆,并且把一定要找到它当做一个信念,可是一天天地寻找,除去找到一些疑为野人存在的间接证据,从未找到能证明这种动物真实存在的活体(哪怕没有活体,找到一具骨架也可以)。这样的结果让他很灰心……

他心里清楚,不捉到或者打死野人,村里人是不会相信的。

现在,已经是冬天,随着天气变冷,山上的草枯了,许多阔叶树落了叶子,许多动物冬眠了。冬天的大山就像一个衰老的女人,变得枯槁、阴郁起来。

早上,山上降了霜,地上冻出了冰,冰是从地表冻上来的,像萝卜丝,踩上去嘎嘎作响。太阳一晒,它化作黏土。

张德旺一如既往地在大山里奔走,寻找着野人的踪迹。他的衣服、鞋子,因为耐不住这日夜的奔波,早已残破。现在,他不得不用各种兽皮缀在一起捆在身上御寒,又在脚上套了一双厚厚的草鞋。起初他也觉得身上捆着兽皮怪别扭的,动物皮毛有些硬、样子也不好看……后来也就习惯了。

除此之外,他还用树枝做了一根拐杖,用竹筒做了一个“饭盒”。随着冬天的到来,他的胃在渐渐的变坏,中午也需要吃到烧熟的食物。于是他砍了许多毛竹,用竹筒做成“饭盒”,随身带着。有时候里面装着一块兽肉,有时候装着半筒用坚果磨成的粉,有时候装着几个从地底下挖出来的野山芋。

就这样,张德旺神奇般地活了下来。虽然这样的生活说不上美好,但是至少没有挨冻,也没有饿着。

只是,随着春节的临近,张德旺想家的情绪与日俱增。不论在山上,还是在岩屋,不论在行走,还是在睡觉,他的眼睛都好像蒙着一层雾。

他粗粗算了一下,他已经在山上呆了三个月了,他不知道这三个月他的家人是怎么过的,他走的时候,家里的粮食快吃光了。他也不知道,当他两手空空地回去,他的妻子会怎么骂他,村里人会怎么讥笑他,他该如何向乌凤解释,又如何向村里人解释。他离开的时候,是发了誓的……

张德旺思前想后,他的心直往下沉。他是知道的,蒙屈受辱的日子,并不比在山上的日子好过。不过,他又这样想:“抓不到野人并不能说明野人不存在,山上有没有野人,天是知道的,地是知道的,只要我问心无愧,谁能把我怎么样呢?”张德旺这么想了之后,回家过年的理由似乎成立了。

从此,为了回家过年,或者说自从有了回家过年的打算,他就跟一个远离家乡当兵或者服刑期的人似的,越是临到探亲的日子心情越是迫切。他再不舍得吃野兽肉了,而是将它们晒成了干,还把一些味道不错的坚果也保存起来。

他想象着回家的日子,他如何在村外徘徊,又如何在天黑之后,就像一个被通缉的逃犯,悄悄地溜进村子,然后在自己家的门前,心里激烈地斗争着,去敲那扇熟悉的门。门过了很久才打开,乌凤认出是他,拉下脸,扭身朝屋里走去……

他很尴尬,真恨不得掉头就走,可他没有勇气,他多么想念她和儿子啊!他低着头,怯懦地跨过门槛,走进自己家的屋里去。是的,他的儿子正坐在凳子上吃饭,看见他瘦骨嶙峋的身上捆着兽皮,蓬乱的头发像个鸡窝,一寸多长的胡子乱糟糟地遮盖了大半个脸,儿子吓得哭了起来……

是的,他就像一个非法闯入者,儿子已经认不出他来了。可是他能怎么办?作为父亲,他没有尽到责任,他是有罪的,现在,他就连怎么去哄一个孩子也不知道怎么做了,他刚要把他抱起来,他就挣扎着,跑向乌凤。母子俩的哭声,就像一枚针扎着他的心。

“乌凤,我回来了。对不起……”他努力地克制着自己,整个人都在发抖,“我知道,野人没有找到,我不该回来,可我……实在太想你和孩子了。如果你恨我,你就骂我吧。我在山上,也受了很多苦。我、我只求你原谅我……”

是的,他宁愿被她咒骂,挨打,宁愿她像泼妇那般待他,他也不愿这样看着她哭。他无法承受那种巨大的无法打破的沉默。如果那个时候,需要他下跪,他也一定会下跪的……

然而,当张德旺左等右等,终于等到春节临近的日子(尽管山上没有挂历、钟表,也没有门口排起队买白糖和糕点的代销店,张德旺还是有一种明晰的感觉,这倒霉的一年就要过去,新的一年就要扑面而来),天变得阴沉沉的,浓浓的云重重地压下来,光秃秃的枝条颤动着,风在上面吹着哨子。

一场大雪,差一点将他封锁在大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