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我从家里走出来,晚上,我从外面走回去。现在是中午,我在公园的树底下。
怎样向你们描绘这座公园呢?而且为什么我会来到这座公园呢?
原来事情是这样的:今天早上我从床上迷迷糊糊地爬了起来,我就一直往门外走,妈妈在背后喊,连桥,换下你的尿裤再出去,但我的脚是不长耳朵的,它把我带到了楼梯上,接着把我带到了大街上,在车来车往中,它犹豫了一会儿,但马上又走起来,我于是老老实实地跟着它往前走,我走过了父亲生前上班的电池厂,母亲退休前上班的油漆厂,然后来到了城里。这时候,我身上的尿臊味几乎让大街上的所有小姐捏起了鼻子。我一得意,就走过了东方大酒店,金开律师事务所,人民商场,中心医院,明月楼,华福商厦,中国农业银行,人民广场……然后来到了种满花和树的婺江公园。等我明白过来时,我正站在这个公园的这棵树的树底下。说起来事情就这么简单。
但是,事情真这么简单吗?……
我仍记得前些年我在一条河里洗澡,我的鞋被河水冲走了,我就沿着河找起来,当有一天,当我找遍了河流的每一条河岸,包括上游和下游的所有河岸,有人就把我当成了笑话。他说:
“连桥,你的鞋是在第九码头掉下去的不?”
“是的。”
“那么说你是往第八码头,就是说往上游找,是不?”
“是的。”
他听我这样说,就抱着肚子笑起来,他说:“我……我……活了这么大岁数,还……还……没听说过河水会把一只鞋冲……冲……到上游去……”
但是,我的鞋确确实实是在上游找到的,搁在第八码头的河滩上,像一条船。而我洗澡的那一天,又确确实实在第九码头。说起来事情就这么简单。
但是,事情真这么简单吗?要不然……他们为何总拿这件事取笑我?……
我这么想着,我就走起来,我就撞在了一个带着小孩的妇女怀里,妇女很凶地说:“走开!”那样子,好像是我不该撞她这么一下子似的。
我就走开了。
这时候,我看见了四个老头坐在公园一棵开花的树旁。唉,怎样向你们描绘这四个老头呢?而且怎样来描述他们打牌时的样子呢?
我总算看清楚这四个人了:
对着我坐的是一个头发灰白的老头,有很深的皱纹,他脸上和手上的皮就跟一张打皱的蜡纸似的,他把一张牌放在桌上,他说:“红桃三。”现在轮到他右侧的也就是我左侧的老头出牌,这老头也是一头灰白的头发,脸上有一块肉会跳一下,跳一下的,他哆哆嗦嗦的把一张牌拿出来,又收回去,他想了一会儿,又把这张牌拿出来,他说:“算了,我贴一张。”背对着我坐的老头扭头白了白他,但没说什么,这四个人里面,只有他的腰挺的最直,他穿着一件跟大便颜色类似的衣服,至于他的手和脸,我一点也没看见,他出牌时的声音很洪亮,并且把牌拍在桌上,发出很响声音,他说:“司令。”现在轮到最后那个老头,他是四个老头里最干瘦的老头,像一匹老山羊似的,戴着老花镜,从眼镜上方瞧人,他用手翻了翻“蜡纸皮老头”的牌,又用手翻翻“肉会跳老头”的牌,用鸟爪一样的手捏出一张牌来,他说:“我又输了。”
另外三个就哈哈哈的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把牌洗来洗去。但是其中有一个说:“真臭,这是什么味儿。”于是老头们都看见了我。
我总算看清那个背对着我的老头的脸和手了。我感到他的脸有一股杀气,但仔细看又很慈祥,首先他的眉毛很浓,眼睛很亮,脸像一本书似的方方正正,只是他的嘴有点歪,歪得厉害,但他的鼻子很周正,像一道山梁。其次他的手很厚实,很大,很有力的样子。
现在是那个“肉会跳老头”在问我(显然,他们都听说过我):“连桥,你手里拿着什么?”
我把两手举到离自己眼睛不远的地方,我看完了手心看手背,我说:“什么也没有。”
他们就哈哈哈地笑起来,身子像青蛙一样一鼓一鼓的。
我就问:“我手里拿着什么?”
“你手里拿着什么,你问我,我问谁去?”
“空气。”我说。
我的话把他们吓了一跳,就像有人拿着鞭子抽了他们一下。“蜡纸皮老头”对那个“歪嘴子老头”和“老山羊”说:“都说他傻,我看他一点不傻哩。”
“哪能呢?”“歪嘴子老头”咂咂嘴,说道:“连桥,老爹问你这么个题儿,听好:世界上什么东西会越洗越脏?请回答。”
我想了想,我说:“衣服。”
他们就哈哈哈地笑起来,身子一鼓一鼓的。
他们就这样问来问去,但我却一个都答不上来了,于是他们在问完一个题目后,就一律哈哈哈地开怀大笑,笑得四副假牙咯咯咯地响。我真担心他们这样笑下去,会笑出病来的,就走了。我听见他们在我背后这样议论我:
“傻B……笨蛋……二百五……”
听到这些话,我的血管里流过了一阵像是从山上滚下来的石头那么快的血,我难受得差一点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