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在下午三点钟的时候,公园里的人越来越少,我游逛回来,看见四个老头还在打牌,接着,也就是我刚刚走到那片灌木丛那儿,他们吵起来了。
唉,怎样向你们描绘这四个老头吵架时的样子呢?而且他们为什么会吵得不可开交呢?
原来,引起争吵的最主要的原因是在那个“歪嘴子老头”身上,他像愤怒的狮子一样窜起来,把石桌掀在地上,还用手指着另外三个老头子骂:“反了!简直反了!你们——竟敢赢我的钱!”
另三个老头惊得站在一边,手垂在身体上,但他们好像并不惧怕“歪嘴子老头”,他们说:
“以前你是我们的领导,我们当然怕赢你,但现在你退休了,我们也退休了,我们不怕你,我们只怕死。”
“歪嘴子老头”听到他们这样说,嘴角发出嘶儿嘶儿的声音,脸涨得跟猴子屁股似的:“忘恩负义的东西!当初你们是怎样阿谀奉承的?想想那副嘴脸,我叫你们舔屁股你们也舔……”
“老山羊”结结巴巴地说:“可……可……我们已经故意输了许多次……”
这时,“肉会跳老头”按捺不住了,因为这一会不光是他脸上的肉一跳一跳的,他圆滚滚的肚子、厚实的胸脯以及坠挂在屁股上的肉也活了过来,在衣服底下像水波一样滚来滚去的,也就是说,他这是气的,他推开了“老山羊”,骂“歪嘴子”:“老不死的,你给我说清楚了,谁舔你屁股了?你说!你说!”
“谁?还能是谁?谁承认了就是谁!只要一看到你们像狗一样拱起来的背,就心知肚明。”
“什么?什么?……”这时候,一直保持沉默的“蜡纸皮老头”也发起火来了,他把袖管卷了起来,两条腿像马那样踢了踢草地,然后冲了过去。
他冲过去的时候,“肉会跳老头”和“老山羊老头”也跟着冲了过去,“歪嘴子老头”把笑堆在他脸上,连连说:“有事好商量,有事好商量,”但他的三个对手同时挥出了他们的拳头,一个打在他的脸上,一个打在他的嘴上,一个没打中。没打中的拳头我猜是“老山羊老头”的,因为他的手明显比别人短一截。那个打在歪嘴巴上的拳头不知是谁的,但最有力,打得“歪嘴子老头”哎哟哎哟地说不出话来。
他们说:“我们的背怎么了?你倒是说清楚了,我们的背碍你什么啦?我们愿意永远这样哈着,你管得着吗?”
“歪嘴子老头”在地上爬,他说:“饶了我,看在多年共事的面上,老王,老张,老于,莫生气……”“歪嘴子老头”爬到了离他的对手隔五根扁担那么远的地方,他回过头,对“老山羊老头”和“蜡纸皮老头”说:“老张,老王,……要知道三十年前,运动这运动那的年头,有人在上级面前告你们的状,害得你们去了五七干校,还不是我救了你们?”
“老山羊”和“蜡纸皮”听了这一番话,眼泪滚了出来,他们冲上前,揪住了“歪嘴子老头”的衣领:“老不死的,你说!当年到底是谁向你告的状?要是你告诉我,我…..我……非跟他拼了……”
“老山羊”和“蜡纸皮”往回走的时候,我发现他们的眼睛变得血红血红的,他们的下巴颏抖动着,喉咙里也好像塞满了痰,“肉会跳老头”看看这看看那,不解地问:“老王,老张,怎么啦?”可是这时候,还没等“肉会跳老头”明白过来,“老山羊”已经扑了过去,一双鸟爪又抓又挠,“肉会跳老头”于是用手去掰“老山羊老头”的手,谁想就在这时候,他的腹部不偏不倚挨了“蜡纸皮老头”三个重重的踢脚,他像飞出去的毛毯一样躺在草地上,嘴角有血。
“歪嘴子老头”向他们喊:“别让他跑了,绑起来,给他一泡尿吃。”
“老山羊”和“蜡纸皮”就又扑了上去,把“肉会跳”的双手反剪着,让他的嘴啃着泥,但没有绳子,于是他们问:“没有绳子怎么办?”
“歪嘴子老头”就说:“解下皮带,先抽几下再绑。”
“蜡纸皮老头”就解下了自己的皮带,很硬,打起来很响,他打完了,再轮到“老山羊”打,“老山羊”打起来的声音要轻一些,但“老山羊”是往他的头上脸上打,效果倒是明显一些。
“歪嘴子老头”说:“够了,绑起来再打。”
“肉会跳老头”就被绑在第一棵树上。他身上会跳的肉全死了,但他的呼吸没死,呼吸得很响,像拉风箱一样响。
“歪嘴子老头”说:“别打了,给他吃尿。”
“蜡纸皮老头”和“老山羊老头”就把一只手伸进裤裆里去,掏出他们两腿根那截软塌塌的东西,“蜡纸皮老头”因为裤子没有皮带,裤子好几次掉下来,最后一次他就没再提裤子,露出一条红裤衩以及半个肥大屁股(屁股上的皮也老得像一张蜡纸)。不一会,他们的尿就哗哗哗地喷出来了……
看到他们痛痛快快地撒尿,我也真想撒,我于是走到一堵篱笆墙跟前像“老山羊”和“蜡纸皮”那样让尿从肚子里像蛇一样窜出来,只是我射的一点不远,尿也不是撒在一张老脸上……
回来的时候,我万万没想到“老山羊”和“蜡纸皮”也打了起来,这样突然的事,我活了三十三年都没碰上过,除了那次我看见一只公鸡把一颗蛋下在我家米缸里。
我只看见:他们互骂着,你把拳头打在我脸上,我把拳头打在你脸上,不一会儿,“老山羊”明显吃不消了,他的鼻血流起来,像酱油从瓶子里倒出来,但“蜡纸皮老头”的状态非常好,像电视里的拳王,他连连出招,一拳打在“老山羊”脑门上,一拳打在“老山羊”脑门上,剩下一拳还是打在“老山羊老头”的脑门上,“老山羊”摇晃了几下,倒在地上。
“歪嘴子老头”说:“把你的裤子脱下来,掉在半膝活动起来多不方便,”又说,“好了……现在就用你的裤子把他绑到另外那棵树上去。”
“蜡纸皮老头”腰粗膀大,拖一个人像拖一捆干草一样轻松,他嘿嘿地笑着,很得意地哼着一首这样的歌(我可从没听过这样难听的歌):“邢燕子,好榜样!学习王国藩,学习铁姑娘,全家都在城哪,自己愿留乡……”
这时……怎么向你们描述呢?而且怎样来向你们描述呢?……这样突然的事,我活了三十三年都没碰上过,除了有那么一只公鸡把蛋下在我家米缸里。
我只看见:“蜡纸皮老头”突然倒在地上,捂住自己的下胯呼天抢地的在地上打滚,而刚刚还像死人一样被“蜡纸皮”拖过去的“老山羊”却没事一样站了起来,嘿嘿地笑着,踢了一脚“蜡纸皮老头”,说:“要不是当年我睡过你老婆,我非捏碎你的两鸟蛋,我跟你说了刚才撒尿时不是我戳了一下你的屁股,你非要冤枉我,还打我,刚才,我也跟你一样憋足劲让尿撒出来,你却非说我趁你不注意戳你的屁股……”
“歪嘴子老头”躲着咧了咧嘴巴,然后把笑消灭在脸上,走过去很命令地说:“别废话!快给我把他绑起来!”
于是,“蜡纸皮老头”被绑起来了,绑在第二棵树上。
可是就在这时候,就在“老山羊”捆完了“蜡纸皮老头”想站起来的时候,唉,怎么向你们描述呢.......这时候却突然发生了这样的事:只见“歪嘴子老头”突然跨前一步,他手中那根又粗又硬又有力的紫铜色拐杖向“老山羊老头”又小又脆的脑壳子狠狠地打了下去:打了一下,打了二下,打了三下厖打到第十三下或第十四下的时候,“老山羊老头”的老花眼镜摔在地上,然后人也跟着像一堵泥墙一样坍塌下去,然后他像抽筋一样蠕动了几下,最后像一朵被水泡了一夜的黑木耳一样舒展开了他的四肢……
“歪嘴子老头”就扔下拐杖,用脚踩住“老山羊老头”的脖颈,把“老山羊”的皮带解下来,看样子他想抽他几鞭子,但挥了挥,又没打下去……他把他弄到了第三棵树上,用“老山羊”的皮带把“老山羊”捆了起来。
这时候,捆在第一棵树上的“肉会跳老头”从昏迷中醒了过来,他像蹭痒痒似的动了动,然后扯着嗓子喊起来:“放开我,放开我,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把我捆在树干上……”
“肉会跳老头”的话把“歪嘴子老头”着实吓了一跳,因为他此时正在解“老山羊老头”的鞋带,想把他的脚也绑起来。他就走过去,笑呵呵的说:“老于,你醒了,我正担心你死过去了呢。”
“啊呸!”“肉会跳老头”一看见“歪嘴子老头”,脖子上就出现了几根鸡肠似的东西,接着,他就向“歪嘴子老头”吐出了一口速度很快的痰。奇怪的是,这之后,他脸上的肉又活过来了,像青蛙一样活蹦乱跳。
“歪嘴子老头”抬起左手用袖口抹掉了脸上的痰,抬起右手用巴掌打过去,“肉会跳老头”嘴角的血又一次流起来。他不响了。但这时候“蜡纸皮老头”响起来了,接着“老山羊老头”也响起来了,他们大呼小叫着,情绪都很激动。
这时候,白天快要死掉,黑夜又迟迟不来,太阳掉在公园的另一头,像我胸膛里彭彭跳的心脏。公园里过来几个游人,听到“蜡纸皮老头”和“老山羊老头”狗一样的叫,都探探头,然后像汽车遇上拐弯,不见了。“歪嘴子老头”就对他们说:
“别嚷嚷好不好,吵死人啦!没人会来救你们,除非你自己救自己!”
说着,他分别给了他们一个响亮的耳光,于是他们也像“肉会跳老头”一样一声不吭了。
“歪嘴子老头”这时候很神气,他绕着三棵树走了一圈又一圈,然后说:“你,你,还有你,刚才谁说‘你们不怕我,你们只怕死’来着?”
结果是没有回答。
“歪嘴子老头”就走过去,抓起了“老山羊”的头发,把他的头这样子这样子这样子撞树干,“老山羊”的头一下子耷拉下来。然后他来到了“蜡纸皮老头”跟前,因为“蜡纸皮”的腿杆子没有绑起来,他就向前伸着腿,说:“别过来,别过来,你过来我就踢你。”
“歪嘴子老头”嘴上夸奖他“好啊,好啊”,但他的手却挥着拐杖用力的打下去,“蜡纸皮老头”就哎哟哟地叫唤起来。
“歪嘴子老头”对他们说:“你们记住了,我从前是你们的顶头上司今天我仍然是你们的顶头上司,将来,也就是我死后,我仍然是你们的顶头上司!为什么我要说将来我也是你们的顶头上司呢,等会你们就知道了,就好像你们要想永远拥有一副玉镯,戴在手上是没有用的,藏在箱子里也是没有用的,那么怎么办呢?你说,你说!……你们说不出来就算了,但你们记住了,你们是奴才,奴才就要什么事都听主子的,就像我,我就听上司的,但你们是我的奴才,所以你们就要尊重我,讨好我,听我的话……”
“难道我们还不听你的吗?难道我们活得还不像一个奴才吗?想当初……”
“你给我闭嘴!我刚才就应该揍你一顿,我饶了你,你倒是说起我来了!”“歪嘴子老头”气得一个嘴角都快要扯到耳朵上去了,他用手指着“肉会跳老头”:“老于呀老于,你怎么……越来越倔了呢?……你是不是想尝尝这个?嗯?……我的拐杖最知道怎样对付那些大逆不道的小人了!”说着,他就举起了他的拐杖。吓得“肉会跳老头”把头缩在脖子里,连连说:
“别打我,别打我,我被你打得头还晕……”
“歪嘴子老头”就把拐杖戳在他额头上:“那么你就说句好听的让我饱饱耳福,退休五年了,耳根听不到一句好话,我……我……我……心里……它……憋得……难受呐!”
“歪嘴子老头”说着,从眼里流出了两行眼泪,像两条没有颜色的蚯蚓,他哭了一会儿,然后,变得比早先更凶脾气更大了:“你,你你!奶奶的,你们流什么泪,你们退了休,没人理你们,是应该的……什么什么?你们以前也有奴才?啊呸!真是欠揍!欠揍!欠揍!少挨打!……你们哭什么哭!哭什么哭!我不许你们哭!我不许你们也有奴才!你们是我的!我的……”
“歪嘴子老头”这一阵突如其来的拳打脚踢着实让我看花了眼,唉,怎样来向你们描述好呢,我只知道,接下来的游戏更加让我害怕了:“歪嘴子老头”要“肉会跳老头”、“蜡纸皮老头”、“老山羊老头”轮流着说好话,谁说得不好听,就挨打。起初他们说的不好,还骂他,后来就说了;等到他们终于愿意说好话的时候,“肉会跳老头”的鼻子没有了,“蜡纸皮老头”的两脚踝不见了,“老山羊老头”的脸上刻满了字……所以,他们说好话的时候,他们的身体在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