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村是个有107户人家,500多口人,700多亩地,一直靠牛耕地的村庄,自古以来,村人对牛就有着深厚的感情。谁家的猪,谁家的牛,谁家的长短,村人常常在茶余饭后谈起,就像城里人吃完饭谈论股市一样。尤其对于牛,村人是怀着敬仰的口气谈论的,村中12头牛每头牛都起了很耐听的名字,有叫张飞的,有叫李逵的,有叫木兰的,有叫包公的……每一年的丰收,在十多年前,牛的劳动功不可没。于是对于毛振国已怀孕的母水牛之死,大家扼腕叹息,纷纷前去探望。
毛振国的母水牛直挺挺地躺在牛栏,圆睁着的眼睛里仿佛还残留着愤怒和痛苦。这是一条勤劳诚实、任劳任怨的母水牛,多年来,它辛勤的汗水几乎撒遍了村里每一寸肥沃抑或贫瘠的土地,它耕得深耙得匀,每年的庄稼长势总是特别好。毛振国是一个五十开外的汉子,在村里很有人缘,他养牛已有十多年历史,对牛有着兄弟般的情谊。他愣愣地站在牛栏前,任凭长脚苍蝇在他的腮帮停歇,他不相信他最亲密的劳动伙伴就这样死去了,昨天夜里他还来牛栏看过它,心疼它被蚊子叮,用熏蚊草熏蚊子。
母水牛的屁股血淋淋的,一面墙上都是血迹,另一面墙上都是洞眼,那是母水牛在痛苦折磨中撞的。牛角均已断裂,有一个还插在墙体之中。毛振国的妻子流着眼泪,她说,她不是为死了牛哭,而是为牛的死哭。村人议论纷纷,猜测牛是被人从屁股用东西捅死的。于是有人把手伸进牛的肛门中去,牛的体内还有余温,他说,还是热的,但任凭他怎样搜寻,除了沾满一手臂泥黄色的牛屎,什么证据都没有找到。后来又有人说是要生产,但有经验的老农指出了牛与人一样是“十月怀胎”,三个月的牛犊还像只刚刚生了脚的蝌蚪。最后有人说牛是自杀的,因为做牛太命苦了……
赵阿娣也到牛栏看过那牛,她赞同牛是自杀的,她安慰毛振国,并陪他妻子抹眼泪。回家之后,她闩上门,疯婆子似的干笑一通,她的眼前浮现了母水牛痛苦难熬、左冲右突,最后挣扎着死去的可怖场面,这一系列垂死挣扎的画面让她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就如当年大家争着观看队长王老四批斗地主陈小鸭的场面一样。慢慢地,陈小鸭与母水牛在她的脑海中混化为一体,这血淋淋的怪物在她的脑海中抽搐,抽搐,然后死去了。
“哼,看你们还靠什么赚钱,看你们来不来请我!”
那一天因为一高兴,她就开了门去请赤脚医生为毛地生挂盐水。在她的一生中,毛地生还是第一次做了回男人,可是她没有想到,毛地生会病成这样。当毛地生的医药费到达五十多元时,她赶走了赤脚医生,她对丈夫彻底失望了,就像当年她对丈夫的性功能彻底失望一样。她的身体里开始燃烧一种东西,就像她的身体里曾经生活过一百头发情的母狗一样。她分明感觉到了这一百头母狗的复活,只是这一次不是因为发情,而是因为发狂。
赵阿娣开始变得满脸潮红,情绪亢奋,各种残冷卑鄙的奇思异想把她的脑子塞满了。
“哼,看你们还靠什么赚钱,看你们来不来请我!”
这句话在一夜之间成了赵阿娣从不出口的口头禅,每当想到这一句话,她的血液就要沸腾似的。
这一天,毛汉良七十多岁的老爹牵牛到金塘河畔放牧。此时已是夏天,金塘河畔草木葱茏、生机盎然。汉良爹不明白黑公牛怎么就光站着不吃草,他就走过去用烟斗磕磕牛角,说:“李李李逵,你你你怎么不吃——草?还想着昨天的木兰姐——吧?木兰姐长得俏,可它要耕地,别别别害相思病,晚晚晚上让你折腾个够。”黑公牛痛苦地抬起头,望着老人。老人掉光了牙,两腮瘪下去像颗干红枣似的。“吃吃吃草。”一辈子改不了口吃的老人关切地拽了一把嫩草,放在牛的嘴边。然而黑公牛似乎很难受。老人就上前揉了揉腹,问:“你胃疼吧?”黑公牛的肠胃确实很难受,里面像搁着一根木棍,可是越来越难受了,就在一瞬间,变成了一万把刀在戳刺。老人本想安慰它几句,可牛在突然间乱蹦乱闯起来,老人跌倒了,他看到黑公牛像被谁点了尾巴似的猛冲直撞,河边的几棵果树连果带叶在刹那间只剩下了光秃枝杆。黑公牛痛苦地哀叫着,它感到它的身体仿佛置身于一只煮沸的油锅中……它终于倒下了,牛蹄间飞起了沙石,然后四肢抽搐,眼睛圆睁,一条精力充沛、血气方刚的青年公牛就这样无辜地死去了。在死之前,它想起了在吴村度过的短暂岁月,它强烈地思念着它的木兰姐。
死亡对于汉良爹并不陌生,可他从未见过一头牛如此悲惨地暴死。他不相信他的牛是自杀的,有谁见过热恋中的人儿自杀?当他看见黑公牛那一双充满生之留恋而又逐渐绝望的眼睛,他的心碎了。那是它在向他责问:主人,为什么?难道我做了对不起你老的事了吗?
汉良爹眼噙热泪,他回答不出这样的责问……
此时,早稻早已挂穗,毛汉良田地多,少不了牛,过了十多天,他取出积蓄凑上借款又买来一头水牛。赵阿娣知道后很吃惊,心想“他的牛刚死,怎么又买来一头?我去把这牛也毒死算了。”毛汉良这头进村才三天的水牛,又在汉良爹这位心地特善良的老人面前悲惨地死去。老人经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他看见穿蓑衣的死神就在他的头顶盘旋,加上水牛在乱蹦乱闯中把他踩了一脚,他在病榻上坚持了三天,然后死去了。
这时,村里的舆论沸沸扬扬,第一次有了“瘟牛病”之说。村里几家养牛户特地爬了数十条山岭,到人迹罕至的乌牛山高耸入云的峰顶寻求药草。这是一种医治瘟牛病的旷世奇药,吴村上下数十代,一直靠这种药制止各种各样的人与牲畜的瘟疫。第三天,人们疲惫不堪地回来了,还抬着一个简易的担架,担架上正是这次寻求药草的倡导人毛材根。他们利用绳索,就像猿猴似的在悬崖峭壁之间攀爬搜寻,然而除了挖到三只野人参,他们要寻求的奇药连一片叶子都没有见着。毛材根在攀爬最后一段悬崖时,遭到一种土名叫“野葫芦”的野蜂袭击,这是一种生活在海拔1000米以上生性刚烈巨如鸟雀的野生蜜蜂,毛材根的脸部蜇满了它们钢针似的蜇人之刺。村人看见毛材根的头浮肿得跟一只米箩似的,知道他是没治了。
可怜的毛材根回村后的第一句话是问他的“展昭”是否还好。毛材根是位命运多舛、老实巴交的单身汉,他这一生没有跟女人生活过,却跟牛生活了一辈子。他从小就在地主家放牛,一直到现在还养着牛。他的牛就在一天前死了,因为毛材根不在家,村人看到时牛已僵硬如一块巨形石头。为了安慰心地善良心直口快的毛材根,村人都说,你的展昭好好的,没有传染瘟疫。毛材根说,他想听听它的叫。他的眼睛已浮肿得看不见东西,他的耳朵也浮肿成两把巨扇,村人想到他直挺挺躺着的牛,不知说什么好。周国高是位沉默寡言、做事谨慎、独来独往的老汉,这一回他看到毛材根为了寻求救牛奇药被蜂蜇成这样,平生第一次挺身而出,走到家里去牵来了他的“包公”,一句话也不说,就拿竹鞭把心爱的牛抽打起来。可是牛一声不吭,任凭身体抽出了血痕。周国高就把牛牵到毛材根的牛栏里去,牛看见昔日威猛的展昭已冰冷的躯体,鼻子一酸,痛哭起来,哞哞之声响彻整个村庄。村人听到这样悲惨沉痛的牛哞,又看见毛材根肿胀的脸部浮现的欣慰表情,心里异常的酸甜麻辣咸。
过后,周国高把牛牵回到自己的牛栏,怕它传染瘟疫,用水上上下下冲刷了三天。三天之后,可怜的毛材根吓人的浮肿开始渐渐褪去。只是他的肢体活动不再灵便,特别是脖子再也直不起来,从此一直到死,他都歪着头一瘸一瘸地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