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收已经开始,因为缺牛,有几户人家不得不全家出动,像蚂蚁啃饼干似的用锄头翻起地来,但这终究不是办法,满手的血泡迫使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怀想忠诚而勤劳的耕牛。
现在村里只剩下了三头牛,一头是周国高的包公,一头毛小喜的**,一头是毛地生的姜太公。这年的早稻异常丰收,而毛地生的魂儿依然“被狐狸精迷住”。他依然通宵做着母水牛捅穿他下腹的恶梦,整日说胡话,两个多月来也不知他是怎样活过来的。
赵阿娣一直奔忙于她那不可告人的艰巨任务中,她常常白天睡觉晚上出门,几乎把毛地生和他的老牛忘却了。直到岭外孝顺的女儿又翻了山岭来帮娘家割早稻,赵阿娣才想起她的毛地生来,都忘了有多少天没给他喝点啥了,于是哭哭啼啼编了一大堆谎话向女儿诉说无穷尽的做娘的苦。
女儿看见父亲瘦得只剩一张打皱的皮和一把骨头,连蚊子都懒得叮咬他了;因为蚊子们知道这老头行将就木,身上仅有一根血管还流着血,并且这血是那样的苦。在牛屎中露出半个身子的老牛已经奄奄一息,看得出来,因为饥饿,它啃光了茅棚里所有存放的玉米秸、麦秸、稻草以及干柴禾,并且曾把头伸出去把两棵果树啃得只剩两根光杆子。毛地生的家建在村里一个最隐蔽的角落里,他的屋后都是岩石,所以谁也不知道村里还有一位老人和一头老牛过着怎样非人的生活。女儿这一次没有去请仙姑,而是请来了赤脚医生,赤脚医生忙乎到凌晨两点才离去,这一回他运气好,女儿不但付清了医药费还还上了上次她娘欠他的五十元债。
赤脚医生走后,毛天婶的疑难杂症并没有立竿见影地好起来,除了特别能吃,依然哆嗦、哀叫、说胡话,可谁也听不明白他到底哼哈些啥。老牛喝了一大桶花生、米仁、红枣、绿豆、土豆、青菜叶等煮成的粥,第二天就能走动了。当毛地生愣头愣脑的女婿把牛牵到金塘河畔放牧,人们简直不敢相信这具在河滩上吃草的骨架子是一头牛。
老牛就像它的祖先一样,具有那么多坚韧、顽强的生存能力,经过女儿女婿的精心调养,竟然又能下地耕田了。这一回老牛碰到的难处不是扶犁人耕田的技术不行,而是它的确老迈了,犁铧每一寸的前进都让它感到力不从心。毛地生粗鄙野蛮的女婿可从没见过把背供起来耕地,又不停地朝耕田人放臭屁的牛儿。经过这一段时间的挨饿,牛的四个胃已极度恶化了,这一回它放的屁又腥又臭已呈墨黑色。毛家女婿受不了这样的熏陶,就狠狠地抽打老牛。老牛整日以泪洗面,痛苦不堪,但又有什么办法呢?
立秋已近,村里人为了不耽误农时,大部分农户只好去雇毛地生的老牛来耕田,老牛一日不得停歇。这一次夏耕,它为赵阿娣赚回了买牛的本钱。但赵阿娣并不因为老牛为她赚回了本钱而感到欣慰,她的身体里那一百头复活的母狗,现在已经变成了一百头复活的豺狼,赵阿娣无时无刻不受到它们的驱使。她的毒牛目的已经变得模糊起来,她只是强烈地感到了毒牛所带来的快感。现在她又把狠毒的目光瞄准了别人家的最后两头牛。
毛小喜家的**(这是头刚驯化的少年牯牛)之死,对于赵阿娣来说死得未免简单了些,甚至不值一提。而周国高的包公,从毒死第一头牛开始她便一直在寻找下手的机会,但苦于周国高为人小心谨慎难以接近他的耕牛,赵阿娣为此茶饭不思,绞尽脑汁,甚至还闹了点神经衰落。这一天,她又出门寻找下手的机会。
周国高是村中少有的一个怪人,他跟谁都很少讲话,什么事都不参与,从没人见过他哭也从没人见过他笑。他从院子里出来的时候牵着他的牯牛,从院子外进去的时候还牵着他的牯牛。在他的一生中,一共亲眼目睹了三十多位亲人的死,直到周家就剩下了现如今的三个成员为止。一个是他自己,一个是他半疯半痴的儿子,一个是他的包公。他连同他的牛一进家就关上门,喂饱了用绳子捆绑着的儿子,接着就拿出一张凳子坐在老牛的身边,这时他的眼泪就出来了。
牛住在东厢房,周国高住在西厢房,中间是一个天井,天井底下是整日高喊“杀人,杀人”的儿子。赵阿娣曾经斗胆闯入这间民宅,心脏差一点就蹦出了她的胸膛……赵阿娣知道,她在黑暗之中苦苦摸索得来的毒牛经验在这儿失去了功效,现在不得不在白天采取行动了。
这天已是她对牛进行跟踪的第九个日头了,这一天她采取的行动是迅速而且果敢的。
周国高有一个毛病,就是许多天以来的大小便喜欢合成一次在某一天作统一性排泄。他的排泄正如他的为人,带有某种难言的孤僻性:他喜欢爬上一棵大树,蹲在树杈上像一只鸟一样排泄。为这事他没少受罪,可是也只有这样,他才会顺畅地排泄,因为孤独让这位老人成了一位严重的便秘患者。当赵阿娣看见周国高上了树,知道他一时半会是下不来了。而牛又总是拴在树底下,赵阿娣慌里慌张往牛嘴里塞了一点什么,欲仓皇逃窜时却辩错了方向;在当时,她恨不得跳到金塘河淹死算了,结果她逃了一段路真的跳进了金塘河;可是金塘河的水再清,她也没能洗去身上的那股粪臭味。从此她恨透了周国高,并发誓与他势不两立。
周国高的牯牛正值生命的旺盛期,长得高大沉稳,貌黑体健。在它的一生,因为主人对它灌输了太多“人心险恶”的人生道理,对于赵阿娣忽然塞进嘴的那一包东西是持怀疑态度的,展昭的死更是让它对人世多了几分戒备,加上大树上的主人这时候刚好发出一系列让人恶心的声音,它没有一点胃口。于是它把它吐在地上,还用脚踹了两踹。
赵阿娣见牛不死,反而得了一身屎,怒火中烧却又徒唤奈何。有一日,她路过周家大院,又躲在一草剁后面静观动静,只见院子里悄无声息,大、小门都开着,禁不住一阵狂喜。她已无计可施,无法再等了,她像风一样刮了进去,又像风一样刮了出来。对于一个上了岁数的老女人,能做到像风一样的迅速和敏捷是实属不易的。不多时,整个吴村沸腾了,因为周国高的儿子手拿砍刀满街的追人,高喊着他永远的响亮口号:“杀人,杀人,杀人!”这时候的周国高正在山上放牧,儿子的呼喊声就像一支箭射穿了他的耳膜,他的心咯噔一声,差一点从山坡上滚下来。他急急忙忙牵了牛,跑起来。他们已经跑得非常之快,但周国高还嫌慢了些,他于是把牛拴在一棵树上,他恨不得变成一只小鸟快些飞向他儿子的身边去啊。
这时,赵阿娣出现在山坡上,她对牛说:“吃吧,吃吧,这不是贿赂你的,这是犒劳你的。”牛听不明白她说什么,它的心里只装着主人。“喂,你怎么不吃?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告诉你,你别以为你真是包青天!你这头连母牛也上不了的阉牛!贱货!”牛看见眼前的老妇情绪激动,并且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本想吃一点她的嫩草,可一听见她对自己的侮辱,就用坚硬的牛角向她捅去。赵阿娣羞恼成怒,顺手拿来一根棍子,狠狠地向牛砸去。一场惊心动魄的牛与人的混战持续了很久。因为牛绳的牵扯,牛没能伤害到赵阿娣,而赵阿娣毕竟年老体衰,尽管用石头狠了命地掷,也没能伤害到牛。最后,赵阿娣怏怏而归,为了发泄心中的怨恨,就走到屋后去对着可怜的还处于神志不清的毛地生叫骂了一番。
时势的转机其实从第二天已经开始,赵阿娣意识到这一点是在第三天,采取行动是在第四天,取得战斗的最后胜利是在第五天。
事情是这样的:第一天周国高为了制止疯儿子杀人,受了伤;如果不是村里人在场,早已被疯儿子砍死。第二天伤口发炎加上精神上的创伤,病倒了。第三天他听到天井里吵吵嚷嚷的,知道派出所的人进了屋要把儿子送到疯人院去;这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个亲人了,尽管是个疯子;当他听见天井里的声音远去,他的眼泪就像河一样流起来,他的病就更严重了。第四天好心的村里人喂给他粥吃,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他说他不饿,要喂就喂给他的牛吃吧;村里人说,周家爹,你这是啥话?难道一头牛的命比你自己的命更重要吗?他说他的儿子走了,再也回不来了,如今,这牛就是他的儿子了;村里人心里一酸,多少年来,这老人所受的失去亲人的痛还算少吗?是的,这牛是他唯一的亲人了。第五天村里人走到外面去要割了草来喂牛,这时发现院子里有一大筐青菜,就拿了青菜走到东厢房去,可牛不肯吃,于是扶了周国高自己去喂;牛看见主人病成这样,无心吃青菜,但主人说,牛,你吃吧,这是好心的村里人特意为你送的,你为什么流起了眼泪,这又不是毒死你的药?牛就吃起来,于是牛在当天夜里悲惨地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