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告别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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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我仿佛又回到了那样的一种生活状态之中,没有工作,没有朋友,没有前途。我整天都在睡觉,一天过去了,又一天过去了,浑浑噩噩,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钟。那时候,我以为自己是这座生产火腿的城市最孤独、最绝望的人。那时候,我对这座小城厌恶至极。

为了便于叙述,我给小城命个名吧,尽管它历史悠久有一个动听的名字,但我们还是管它叫“两头乌”吧。一来这里生产的火腿是用两头乌的后腿腌制而成的,二来两头乌皮薄骨细,性情温驯,适宜圈养,很符合本城居民的特色。事实上,早在十多年前,刺客就已经这样叫它了。

他说:“这是一座适宜猪生存的城市……”

刺客说话总是这样愤世嫉俗。

可是,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一座庸俗、丑陋、无个性的城市。这里人讲的方言柔软而甜腻,相貌也是细嫩、圆乎乎的,我尤其看不惯这里的男性,一个个衣着讲究,头发光亮,走起路来像交了鸿运的小公鸡。他们平时最大的爱好就是穿衣打扮,追逐女人。这里的女人一个个风骚多情,但一点都不浪漫。她们对钱看得很重,假如你没有钱,是不会让你得逞的。她们的两腿只对舍得花钱的暴发户开放。当然,那会儿小城的暴发户繁殖速度惊人,他们开着小轿车或骑着摩托车,在拥挤的街道上横行。小城的裤腰几乎被暴发户撑破了。

我走在两头乌拥挤、肮脏的街道上,感到窒息。

刺客说:“我总有一天让他们感到羞愧。他们就像一群疯狂、肥硕的老鼠……”

那时候,刺客的每一句话都让我感到震撼。我崇拜他,因为他比我更痛恨两头乌。我们沿着穿城而过的两头乌江散步,看见江水上漂浮着破鞋子、烂木头和各色垃圾,从下水道的出口冒出热烈的气泡和浑浊的水。

刺客说:“这是一座正在腐朽的城市,你闻到了铜臭,还看到了腐烂的伤口……他们的灵魂上爬满了蛆虫……”

我感到与刺客相见恨晚。

我与刺客是一位诗人介绍认识的。诗人名叫雨尘,在两头乌,他同样从事着“不可告人”的事业(写诗),知道我热爱摇滚,他说认识本城一个很有才华的打击乐手,以前在北京的乐队里混过的。他说你应该记得数年前在两头乌开的大型摇滚演唱会吗?我说那年我在外地打工,但我听说了。他说你真应该回来看现场的,在现场,每一个人每一块肉都在颤动,那个演唱会就是刺客筹划组织的。我说,你为什么不介绍我认识他呢?雨尘说,他这人有点儿怪,自从我进入体制当作家,也有几年没见了。雨尘最后给了我刺客的手机号。

那时候我只佩得起数字传呼机,联系刺客时,我猜测他一定靠组织摇滚演出赚了大钱。

刺客说:“你来吧,都是自己人。”

刺客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个头很高,头发很长,肌肉很结实。他穿着花格衬衫,看人的目光就像一把刀子。我喊他刺客老师,他很严肃地说咱都是兄弟,请直呼其名。

刺客那时候还居住在闹市区一栋旧楼房的最顶层。房间里摆满了音箱与乐器,剩余的空间堆满了书籍,在一面墙上,站满了留长发、戴墨镜的摇滚歌手,我熟知其中的多名摇滚歌手,我在磁带的封皮上见过他们。同时,我也认出了那个坐在架子鼓后面的他,他打鼓的样子酷极了。

他说:“在北京,那是我一生中最有价值的生活……”

我们谈得很投机。他说去北京之前他做过生意,赚过一些钱,但总觉得这不是他要的那种生活,总觉得有一件事没有去做。于是有一天,他拿了一部分钱,悄悄地跑了。因为迷恋摇滚,妻子最终离他而去。回来后,他一直想在两头乌搞一些大型音乐活动,比如音乐节什么的,但再也弄不起来了。

我说:“几年前你搞的摇滚演唱会不是很成功吗?”

他说:“像这样的演唱会现在很难批下来了,就算批下来也赔钱。”

后来雨尘证实,那次演唱会的门票最多卖出去五成,刺客亏掉了最后的积蓄,从此一蹶不振。

然后,就谈到了我的生活:一直四处打工,流浪,街头卖唱,居无定所,在南方的一些城市转了一圈,又回到了两头乌。

刺客说:“你这样生活也不错。其实,我也有过街头卖唱的经历,当然我不是以此谋生,而是为了发出我的声音。”

我说:“我其实一直想去北京,梦想做一个贝斯手。”

刺客说:“摇滚的盛世已经过去了。商业操作使得摇滚歌手加速丧失个性。不过你要搞乐队我这里倒有一些器材。我已经不玩了。”

我说:“好的音乐是永存的。刺客兄,你可以说是我的前辈,我们何不成立一个乐队,在两头乌的酒吧歌厅俱乐部演出?”

刺客扭头看了看我。

我说:“难道不是吗?摇滚于我们而言是一个活着的态度。我刚进屋看见这些音响落满灰尘,就产生了这样的念头。对于这座阴性的城市,我们的存在会像一枚尖利的锥子。锥死他们!”

我看见刺客两眼眺望着窗外灰色的屋顶,接着,有一滴眼泪从眼角流了下来。

他说:“其实,我也这么想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