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聊了一会儿天。利军说:“我大老远赶回来,就是想把我爹的丧事办得风光些、体面些,这些年,说实在的,我对不住他。我想租你们的学生为我爹送葬。”
先根就像被利军打了一拳:“这、这,能行吗?”
利军说:“我看电视里学生都能光屁股集体拍广告,正常。送一送我爹,你们也挣点儿钱,别把自己憋穷了。我是做生意的,这个道理我懂:我给你三百块钱,你带着学生来,学生的工钱单算,怎么样?”
先根的心怦怦怦地跳个不停,好像被人推到了悬崖上,支支吾吾着:“这事……棘手,我……我再想一想。”
利军也不强求,走在前头,村长尾随其后,他们走过坑坑洼洼的操场。利军向村长回忆了自己当年在这里读书的事情:他跟建设打架,鼻血把衣服染红了,建设也狠,力气也大,他如果不使花招,说不定还打不过他。村长一直在咯咯地笑。他说:“你读书时可不成样,不像现在,阿木老师天天揍你,还记得?同学也欺负你,呵呵,我也揍过你呢!”
“这怎么可能?!我打起架来凶得很,我记得没人敢迎战!我有刀……不信,你去问问先根嘛!”
先根乘机走了过去,勉强笑着,他已经同意了利军提出的租约。
下午快放学的时候,先根清清嗓子,用黑板擦拍着桌子,说:“同学们,明天停课一天,大家一早到祠堂门口集合。村里的阿巴东爷爷死了,我们去送送他。到时候,利军叔叔给你们发工资,一个人十块钱。都听到了?”
“听到了。”教室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对孩子来说,明天不用上课,是多么高兴的事!他们背起书包,蹦蹦跳跳。只有明明低着头,闷闷不乐地走在后头。他想起中午回家吃饭的时候,看见家门口放着两只簸箕一根扁担,这些东西上面沾着新鲜的草根和红泥。这样的红泥一般要挖到很深才有。明明走到屋里去,看见爷爷身上也沾满了红泥。
“爷爷,你挖冬笋了吗?”明明壮着胆问。
“现在哪有冬笋挖?冬笋都长成毛竹了。”明明看见爷爷的眼睛红肿,好像哭过。
“那你的身上为什么沾着红泥巴?”
“这个,爷爷给来福挖坟墓来着,你看见来福了吗?该死的,又躲起来了!”
明明的眼泪不知不觉就落下来了:“爷爷,你为什么要打死来福?来福多么听话……”
爷爷拿着锅铲的手轻微地抖动,油锅里嗞嗞作响:“来福该到死的年纪了,养着它有什么用?等你长大了,你就会明白爷爷的苦!……你回去跟老师讲,明天你跟爷爷一起埋狗,你要哭两声……”
明明的脑子里很乱,他从桥上捡起几块牛粪,朝桥下扔去,牛粪漂浮在水面上,被湍急的水流冲散了……
“明明,你怎么还不回家?”
明明转过身,是今天的值日生晶晶在问他。明明不善于跟女孩子打交道,匆匆地跑了。没想到在桥的另一头是另一番景象:同学们围在桥头的一块空地上,不知道在干什么。明明凑上去看,只见空地上停着一辆黑色的小轿车。这有什么好看的?明明挤进去拉拉小茶壶儿子的衣角:“铜板,谁死了,谁死了?是不是开车人把人撞死了?”
“什么谁死了,你说什么呀?”铜板不屑地说,“这是利军叔叔开回来的‘乌龟车’!值二十万呢!能造一座大楼!”
明明很失望,他刚要走,铜板追上来,神秘兮兮地说:“明明,你知道明天有多少人去送葬吗?你猜猜。”
明明不耐烦地说:“二十,三十。”
“放屁!”铜板眨眨眼睛,“光咱学校就不止这个数。”
“那……五十。”
“不止。”
“六十。”
“也不止。”
“一百!”
“嗯,差不多。”
明明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些年,村里老有人死,不是病死的,就是自杀的;不是从外地运回来的,就是死在床上无人知晓的,能有二十个人去送就很热闹了。晶晶奶奶死的时候,她爸爸在外地打工,只寄了一千五百块钱给她妈,送葬的时候只有五六个人。
“你说说,哪会有这么多人,我不相信。”
“你不相信有什么用?到明天你就知道了,我爷爷也去呢!”
“你骗人,反正我和爷爷不去送。”
“为什么不去送呢!现点现的!大人的工钱才高呢,听说能领到三十块!”
明明仿佛看见眼前蹿起一团火焰,如果他和爷爷明天都去参加阿巴东的葬礼,那岂不是一下子就凑足了去城里看望爸爸的路费?但是,他知道爷爷不会同意的。
“你还是去吧,明明,明天我去叫你,你连别人擤鼻涕的纸都要捡,为什么不来呢?”铜板似乎为明明惋惜。
阿巴东的家门口,好像比早上路过时更嘈杂。明明看见地上的血,被人踩得很脏。猪大概是刚杀的,一大帮人在一团雾气之中忙碌着:猪被他们扔进一只盛满开水的木桶里,一个大人用铁钩钩进猪的耳孔,将猪捞出半个身子,一个大人用一个铁器将猪身上的毛刮了下来。更多的人站在一旁议论:
“阿巴东死得值,没白养这个儿子。”
“阿巴东早原谅利军早享福。不过现在也不晚,阿巴东死后住上三层洋楼。”
“嗯,阿巴东让咱吃上一顿好肉,还有工钱领。阿巴东这吝啬鬼总算大方了一回。”
“嘘,别乱说,当心阿巴东变成鬼找你事!”
明明被拴在墙根的两只羊吸引住了。两只羊咩咩地叫着,惊恐不安地注视着每一个人,它们似乎预感到了它们的命运。接着,明明才看见石匠的儿子佳男站在羊的一旁,低垂着脑袋。原来它们是佳男家的羊。
“佳男,他们要杀你家的羊,是吗?”
“明明,救救我家的羊!妈妈把它们卖、卖了!呜呜……”
石匠的儿子撇着嘴,眼泪就像从水管里喷出来的水。明明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他的心里很难受,因为他想到了自家的狗。他觉得这几天世界突然变了,变得可怕,残忍!这时候,那个长相像猿人的猪富冲过来,就像有人割了他的肉。
“别玩鳖了!杀不出鳖血的鳖肉炖不烂。你们还不住手?”
“又不是你娶老婆!明天轮不到你吃鳖肉!”
明明看见在墙角一溜排开的塑料脚盆里养着鱼和鳖。几个小孩在用一根稻草逗弄一只鳖。猪富举着菜刀,去追他们,追了几步,大概觉得吓他们一下就足够了,气喘吁吁地往回走。看见明明,拦住他说:“建设儿子,回去跟你爷爷说,明天一早就来帮忙,有工钱领,不来拉倒,到时别怨我没通知他。”
明明被他气势汹汹的样子吓坏了。
“听到了吗?龟儿子?真是便宜了你们!”
明明继续往前走。在路边的经销店里,也是吵吵嚷嚷的。他走到店门口,听得出来,是村里的一歹和阿海在争吵。
“你去送葬你就是软骨头,没出息!阿巴东这样的恶棍烂在床上才好!”
“钱是他儿子出的,谁挣谁的钱?阿巴东当年整过你,跟我有个屁关系?到哪里去找这样的好事?”
年纪大一些的一歹要冲上去打阿海,被人拉开了。
“你,你!没骨气!阿巴东照样斗过你爹!你爹要是还活着……”
“你这老狐狸,少管别人的闲事!有精力到河里搬石头去……”
“好了,好了,别说了。人都死了,还提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做啥。”开经销店的得林出来圆场,“还有你,阿海,让着长辈一点!快走吧!明天挣了钱把今天欠的酒钱还上。”
阿海朝地上吐一口唾沫,走了。一歹冲着街上嚷:“明天谁去送阿巴东这个恶棍,谁就是走狗,叛徒!”
明明回到家,天色已晚。爷爷手中拿着沾血的木棍,吩咐明明:“吃过晚饭,你往上屋的方向找,我往新屋的方向找。你看见了就跑来告诉爷爷。来福疯了,不打死也不行了。”
明明的神经顿时绷了起来。他害怕疯狗。疯狗不打死,村里所有的狗都会发疯的。可是明明很难把自己家的狗跟疯狗联系起来,来福是一条比人还聪明的狗。它怎么会疯呢?
上屋,是指祠堂后面的那些老房子。它们沿着山脚像梯田一样层叠而上,在房屋与房屋之间的胡同里,到处是石头铺就的台阶。明明在上屋的老房子上刮到过一整碗的硝,将硝和研成粉末的木炭掺在一块儿,可以做成“烟花”。现在天色暗下来了,幽深曲折的胡同显得阴森可怕。
明明为了壮胆,扯起嗓子喊:“来福,来福——回——家——”
明明的声音回荡在胡同里。胡同深处有一盏灯亮了。灯火忽明忽暗,就像鬼火一样。明明一时毛骨悚然,想往回跑。这时那灯火跳动了几下,灯火下面有一个声音抓住了他:“明明,是你吗?我是嬷嬷。”
明明犹豫着,不知该回头还是逃跑。他战战兢兢地喊了那个终年穿黑衣的老女人一声“嬷嬷”,腿就跟刚刚爬了一座山似的乏力、哆嗦。
“刚才你爸爸来过了,嬷嬷问你,你爸爸出事了吗?”
“你爸爸才出事了呢!”明明带着抵触的情绪,不悦地说。
在村子里,没有一个孩子喜欢并尊重嬷嬷。因为她是哭丧婆,就像乌鸦一样晦气。明明听说她家的老屋里,半夜后比赶集还热闹。
“那么,你爷爷呢?”
“我爷爷也在找狗。”
明明已经适应了煤油灯(老太婆还点煤油灯)的微光,他看见嬷嬷的脸像水中捞出来的月亮一样白,脸上的皱纹像蜘蛛网一样密,她的嘴唇却是鲜红的。
“明明,可怜的囡,我给你爸喂过奶呢。”
明明打断了她:“我爸才不要喝你的奶!”
嬷嬷叹口气,笑了:“你家的狗在我家呢,跑来好几次,我不知道它为什么跑到我这儿来,难道狗也知道你爸出事了?”
明明往老太婆家的门里张望,她家的天井里挂满了白色的孝服,就像影影绰绰的鬼魂在飘荡。嬷嬷说:“不要怕,都是给明天准备的衣服,阿巴东的葬礼要那么多衣服,我今晚就要准备好。”
神神道道的老太婆将煤油灯放在门槛上,隔一会儿,来福瘸着一条腿,从黑暗里走出来。
“都回去吧,都回去吧!我只是一个哭丧婆,我什么都帮不了,唉,可怜你爸……我什么都明白了……”
门槛上的煤油灯一拿走,明明立刻坠入了深渊一样的黑暗。狗朝着黑暗吠叫起来。
狗最终被爷爷打死了。
狗伤得很重,一条腿瘸了,腰也断了,它在明明的前面跑得很吃力,不一会儿,它就倒在地上,悲惨地叫着,当明明靠近它的时候,它才跳起来,跑上两步,并且回过头,露出牙齿。明明的心里很矛盾,他想把狗藏起来,又怕爷爷揍他。
这时,爷爷出现了。爷爷用棍子打狗,狗已经不能像凌晨那样咬他,狗只能跌跌撞撞地往前跑,不辨方向,倒在地上,悲惨地叫着,爷爷打中它的时候,它才叫得更响一些。后来,爷爷将棍子打在狗的头骨上,狗抽起筋来,嘴里吐出白沫,发出打喷嚏一样的声音,狗的脑袋越垂越低……
这时候,老满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吻着狗身上的血,断断续续地说:“来福!来福!我儿的肉身哇……我的亲骨肉……我也是没有办法……”狗突然挺了一下身子,咽了气。
老满头抱着狗,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手指沾满热乎乎的鲜血和黏液,感到喘不过气来。明明从黑暗当中冲出来,撞在老满头的身上,用带哭的嗓子大声嚷:“爷爷,你是一个坏蛋!爷爷,等着吧!你也有死的一天……”
老满头直感到血涌上脑门儿,他靠墙站了好一会儿,觉得心像针扎一样疼:“畜生!你这是在威胁我吗?我这是何苦来?你给我站住,兔崽子!你要到哪里去?……”
明明跑了起来,跑得飞快,他没命地跑着,哭泣着……
一整夜,老满头都在喝闷酒,一动不动地坐着,偶尔,他的嘴唇哆嗦着,肩膀一起一伏地抽动。
第二天,明明是被爷爷从梦中叫醒的。明明梦到爸爸回家了,他把他抱起来,紧紧地搂在怀里,爸爸满脸是血!头发上沾着白色的黏液!明明感到害怕,可是挣不脱……爷爷使劲地摇晃他:“明明!明明!醒一醒!太阳照到屁股了!”
明明睁开眼,不敢向爷爷讲述梦中的所见。爷爷对他说:“明明,外面有人喊你!快起床!”
明明看见爷爷的头发乱糟糟的,就像落了霜的稻草。他的眼睛更肿了,颧骨更高了,就像两块从灰烬里扒出来的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