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你还去给阿巴东送葬吗?”原来,是小茶壶的儿子铜板在门外等明明。
明明扣好纽扣,低声说:“铜板,我爷爷不会让我去的,他要我跟他去埋来福。”
“来福真死了?”
“嗯。爷爷吩咐我,今天要把来福埋在我家茶园里。”
小茶壶的儿子努努嘴,说:“你再去问问你爷爷嘛,你为什么要怕爷爷?”
明明走进屋去,心中充满怨气,看见爷爷正蹲在楼梯底下搬砖头,不高兴地喊:“爷爷,我今天要去挣钱!”
“挣钱?什么钱?”
“挣阿巴东的钱。”
明明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老满头回过神来,严厉地说:“不准去!今天爷爷需要你哭的时候多哭几声……”
“我不想哭!”
“你不想哭我揍你!”
老满头脸涨得通红,他要去找一根可以威胁明明的鞭子来,明明乘机溜到门外,跟铜板跑了。老满头气咻咻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将一根脏兮兮的藤条扔在地上,眼前漂浮着金黄明亮的色斑。他差一点晕倒在地上。
四月,万物疯长,燕子在低空飞翔。明明跟铜板穿过菜园,往祠堂的方向疯跑。想到今天能挣到十块钱,他们兴高采烈。
“铜板,劳动节你们真去城里吗?”
“当然去呀!不是都说好了吗?”
“那你以为阿巴东的儿子真会发给我们工钱吗?”
“当然会,利军的钱多得花不完。你知道利军为什么这么有钱吗?”
“不知道。”
“听爷爷说,他在城里开要债公司,跟黑社会老大都认识呢!”
“你说他会不会骗我们?我听说他是大骗子,他以前把假烟假酒卖给村里人。”
“不会不会,昨晚上,阿巴东的入殓仪式一完,利军当场发工钱给去帮忙的人。”
“入殓?是赶鬼吗?”
“不是,入殓就是给死人洗澡、穿衣服,按一定程序将死人放进棺材里去。昨晚你没有去看吗?”
“没有。”
“我去看了呢,抬棺材的松树和裕闵给阿巴东擦洗身体,用了九碗水,洗完以后全身涂上酥油,穿上寿衣,在耳朵、鼻子、眼角、嘴巴里塞上棉花,尸身上盖白布单,还把一张黄纸盖在阿巴东的脸上……”
“道士念经吗?”
“当然念!像唱戏一样……”
他们说着话,来到了祠堂门口。祠堂门口像等着看电影一样热闹。他们的老师陈先根早等在那儿,他发给每个学生一个白帽子,还有三根没有点着的香。一些同学把白帽子戴歪了,样子很滑稽,又一些学生你推我搡,兴奋得如同去春游。村里的大人们也来了许多,或站或蹲,说着话。祠堂里只有道士和他的两个徒弟在忙碌,他们蓬头垢面,在赶制一座金闪闪的纸房子。
明明注意到,好几个老人是拄着拐杖来的,一个半身不遂的老太婆干脆由他的儿子背着来,儿子把她背到祠堂里,找不到一个让她坐的地方,把她扔在门槛上。她觉得坐在门槛上不体面,儿子凶她:“你坐着吧,我去帮你找个蒲团来!”
前来送葬的人越来越多,其中数量最多的是妇女。这是因为村里的男人大部分在外打工造成的。尽管这些妇女平时也经常聚在一块儿,但这一天她们都好像第一次见面似的,询问对方的老公在外面做什么,多少时间往家里汇了多少钱,又问孩子的学习成绩怎么样。她们谈论家长里短,总在叹气,埋怨生活辛苦、老公挣不到钱。她们对利军的赞赏溢于言表。
男人们其实也一样,不过,他们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有人骂了起来:“利军这狗东西!趁阿巴东死了,回来显摆的,真不是玩意儿,都几点钟了还不来!”
有人回应他:“你不愿挣这点钱你可以回去嘛。站在这里干吗?”
“我站在这里你管得着吗?祠堂是你家的?”
“我没说是我家的。”
“我站在这里看你们出洋相!行不行?”
争吵如同会传染一样,小孩当中有人打起架来。祠堂口乱成一团。
这时,村长铁着脸,走了过来,安静立刻降临在人群中间。村长将手举过头顶,拍了拍:“大家安静,刚才利军接到电话,家里有一笔生意急需他回去,他把八千块钱扔在我这儿,叮嘱我要把它花在今天的葬礼上。明天他还赶回来!听着,你们家里还有人没有来的吗?赶紧去把他叫来!”
人群里有人走出来,往街上跑,由于跑得太快,跌倒又爬起来。村长咳嗽一声,接着说:“我把丑话说在前头,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一个个给我听好:哭丧,哭要哭得真心,哭出眼泪来;中午吃丧饭,吃要吃得有节制,撑死你不管!下午游街出丧,路上棺材不能停留,现在我命令猪富做监督员,谁要是在葬礼上嬉笑胡闹,一分钱不给,听见了没?”
村长的话就像一颗炸弹扔在人群里。
“亲儿子不参加送葬还要我们哭,休想!”有人为利军的离开感到极度不满,“他这是在戏弄我们!”
但也有人捂住嘴,偷笑:“他不在钱更好挣,中午还有鳖吃,村里多死几个阿巴东才好呢!”
村长想了想,又说:“没拿到钱之前,都别高兴得太早!刚才利军还丢在我这里一个录像机,我不会拍,待会儿找个会摆弄的人把葬礼的过程拍下来……利军要带回去看的……”
人们这才看见村长的腋下吊着一个长方形的包,打开,是一个比照相机大三四倍的机器。懂照相的先根走过去,摸了摸,问村长说,这是摄像机吗?有说明书吗?
村长说有。
比起满街的人,祠堂显得太小了。戴白帽穿孝服的人争先恐后拥进去,差一点将道士和他的两个徒弟扎的纸房、金山、大彩电、小轿车、洗衣机、电冰箱等丧葬品挤变形(其中有一些精细的纸活是道士预先做好直接带来的)。尤其是小孩,对眼前的事物感到兴奋、惊奇又恐惧,他们就像在集市看猴戏似的,拉拉扯扯起来。有几个差一点碰翻了灵柩前的“过桥灯”。
道士不得不去制止不停地挤到灵柩前看阿巴东“新房”的人:小心小心!并且,命令他的徒弟将这些纸制品暂时搬到祠堂的侧房去。
按照规矩:老人去世,孝子全家及亲戚朋友要为之痛哭,道士敲锣打鼓唱经念咒,超度亡灵。除此之外,主要表演就是孝女、媳妇、侄儿媳、侄孙媳,还有哭丧婆等人的哭丧。哭丧内容大都诉说死者对自己的恩德教诲及死者一生的言行功德、勤俭持家和抚育子女的辛劳。哭得越凶,表示哭者越知礼。
现在,神秘的道士已经整装,在灵旁挂上魂幡、摇铃铛、敲木鱼、嘴唇翕动,但是没人能听清声音。他的两个徒弟呢,奏起了哀乐。与此同时,抬棺材的松树在祠堂门口放了单响的爆竹……按照规矩,此时该是孝子孝女披麻戴孝,腰间捆一根草绳,跪于灵前,手扶哭丧棍(一根缠绕黄纸的青竹子),在道士的号令下用鸡、猪头和羊进行拜祭,以哭泣示哀的时候了。可是由于利军的缺席,一切只能另行安排。
村长走到灵柩旁边的八仙桌前,夺过道士徒弟手中的击棒将挂在桌腿上的铜锣敲了一下,锣声响过,他吼着说:“赶紧!赶紧!大家都给阿巴东单腿下跪!哭起来!哭起来——”
没有人下跪,也听不到哭声。村长气得暴跳如雷,咆哮起来:“你们都不哭不跪是不是?先根!都拍下来!一分钱都拿不到——”
这时,几个年纪大一些的妇女犹豫着,跪下了,她们因为站得时间过长,觉得跪着反倒更省力一些。随即,又有几个中年妇女单腿跪下。她们都有公婆,都想趁今天学一学怎么哭丧。于是,愿意跪下的都跪在了棺材跟前,不愿意跪下的都站到了墙边。还有一些仍站在祠堂外面,冷眼旁观。
村长问先根:“都拍下了吗?”
先根的脸红了:“拍下了,拍下了。”
村长得意地笑了,说:“那你也给我拍一拍!”
先根把摄像机的镜头对准村长的脸,姿势就像托举定时炸弹似的,真是奇怪,镜头中的村长脸上布满麻雀蛋一样的麻点,先根从来没有这么仔细地看清过村长的脸,他发现他的脸左右是不对称的,嘴巴也歪。这时,村长的嘴巴张开了,露出了被烟熏黑的老鼠屎一样的牙齿。
“都给我听好,你们不要把利军当慈善家,他的钱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你们看一看他脸上的刀疤就知道,他愿意雇你们,是想让你们都挣几个钱花!人要讲良心……”
“先付我十块钱定金,我就哭!”有人大声地喊。
“对,对!见不到钱怎么哭?!不哭!”有人附和着喊。
这是两个熟悉的声音——至少对故事中的明明而言,他曾听到过这两个声音在得林的经销店里争吵——他们是故意捣乱还是不服村长?明明转过头去,果真看见站在身后叫喊的,是一歹和阿海。
村长哼了一声,恶狠狠地骂:“放你妈的狗屁!给我闭嘴!我警告你们:谁愿意哭,只管哭,我让猪富记下你的名——跪着哭的,工钱增加十块,站着陪哭的,工钱增加五块;不愿意哭的,就别哭,我不强迫——现在,道士要开始做法事,你们谁哭得最凶,猪富还有先根会帮我记录下来的。到时再奖励。听明白了没?”
“不明白。”还是一歹在捣乱。
村长已经不想跟他纠缠:“还有个别人不明白的,不屑于挣这个钱的,算你有种,你现在就给我滚出去……我看着……”没有人滚,也听不到嘟囔声,村长就摆摆手,说:“时间不早了,我还要安排人去墓地,还要安排人给你们做丧饭。听着,都给我老老实实的,别耍滑头!”
说完,村长头也不回地走了。
村长一走,祠堂里就跟电影散场时那样乱糟糟的。许多人在衡量要不要哭上两声,或者不哭。许多人在看先根怎么拍录像,都很好奇,因为这玩意儿大家都是第一次接触,感觉就跟拍电视似的。他们都想在机器里留上一个影。
小茶壶儿子悄悄地问:“明明,你哭吗?”
明明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好说:“大家都哭我就哭。”
小茶壶儿子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多挣十块钱呢!”
明明提醒他:“多十块钱是要跪着的,站着哭只有五块。”
小茶壶儿子说:“大家都跪着哭我就跪。”
明明没有说话,因为在他的印象里,男人是不该随便下跪的,他想不起这话是爸爸说的,还是爷爷说的。
这时候,法事开始了:只见道士的两个徒弟绕灵柩倒了一圈木炭,形成一个很大的圆圈,他们在木炭上烧纸,纸烧起来以后,木炭红了,就像黄金一样澄明通透,道士往赤脚上喷一口酒,又往脸上抹一手指墨汁,一手挥仙帚,一手执法杖,绕着灵柩,时而跳入燃烧的木炭圈,时而念诵丧经,两个徒弟跟在后面敲打铙钹和小锣。
“东边一朵红云起,西边一朵紫云开(咣咣咣咣锵);香在炉中蜡在台,仙乐渺渺随风来(咣咣咣咣锵);孝男孝女齐下拜,仙桃仙果献上来(咣咣咣咣锵);牺牲牛羊不消说,金银丧礼载一船(咣咣咣咣锵);东方亲友骑白羊来,西方亲友骑母猪来(咣咣咣咣锵);从今后你化做雄鹰展翅飞,变成老虎镇守山冈(咣咣咣咣锵)……”
几乎同时,跪在火圈一侧的哭丧婆用手中的哭丧棍使劲捣地,哭起来了:
“生生爷——从未想到你会过老,临别前好饭没有来得及吃一顿,啊啊俄——临死前的叮嘱——啊啊俄——还没说完,今后公道谁主持?你的子孙不懂的事问谁?生生爷唉——不会做的事谁来教?今后看见别人的爹娘,就会想起自己的亲爹。生生爷——唉,你老想吃的饭,再不会尝一口……”
许多妇女早等着哭丧婆先哭,哭丧婆一哭,她们就逐字逐句跟着哭。大的叫、小的号,祠堂里顿时哭声一片。如泣如诉、耐人寻味的丧歌,充满悲怆、哀婉的腔调,叫人听了如冰凉的蚂蚁在心窝上爬。
“生生爷——你犹如一只蚕,一生勤奋又节俭,你是土匪的遗腹子,啊啊俄——解放后流浪到吴村,你吃尽了苦,才积得这份薄家产,啊啊俄——都说你长寿享清福,你儿发财美名扬,开着乌龟车接你去享受,生生爷——谁知你早早离人间……你有一个贤孝子,啊啊俄——你应含笑在九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