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近距离地看道士作法,听哭丧婆哭丧。他看得听得不是很明白,单是感到悲伤、紧张、撕心、恐惧,甚至产生了类似崇高或者神圣的感觉。他一动不动地盯着哭丧婆怎么用手中的哭丧棍捣地,恸哭,那情景真是让人感到悲恸欲绝;他又看到满头大汗的道士庄严的、危险的舞蹈,赤脚在熊熊燃烧的木炭上踩过,明明的心一次一次被什么东西吊了起来……
这时候,除了道士和哭丧的人,最忙碌的要算陈先根,还有猪富。
“嘿,嘿!借路借路,别挡镜头……谢过了……”
陈先根是摄影爱好者,早在他没有转正之前,就拥有一架什么牌子的照相机,他拍的照片在市里获过奖。当然,除了搞艺术摄影,他也揽些学生毕业照之类的活儿。他对光线、角度、焦距、取景太在行了,几乎没有漏掉发生在祠堂里的任何一个重要的细节。
“我这是在拍纪录片哪!我不比电视台的记者差,如果把我调到电视台去,我也能胜任……”
猪富呢,对自己的工作也很满意。他在统计人数。早年他读书的时候,数学成绩非常不好,可是今天他把账记得头头是道,是谁、哪些人、第几个开始哭的、哭了几声又不哭的,记得一清二楚。
“要是哭声不混杂在一起就好了,那样子我可以直接打出分来,该不该奖励……用不着先根在那里拿别人的机器炫耀……”
当轮到统计吴村小学的师生时,猪富终于表达了他的不满,他问先根:“你们怎么都不哭?啊?香也没有点上,看六一文艺会演哪!你都拍了些什么?让我看看!”
先根赶忙用手护着昂贵的机器:“不要乱来!小心点!摔坏了你赔不起!”
“咱换一个工作怎么样?你来记账。”
“不行!”
“那我跟你说:你们一个都不哭不行!也要哭起来!”
“少说话!他们第一次给人送葬,都吓坏了,等到下次就知道装哭了。”
“哪有第二次?除了利军,谁愿意拿出钱让你们挣?要不你带头哭两声,怎么样?”
先根看了看他的学生,此时都呆呆的,脸色煞白,尤其看到自己的奶奶或妈妈跪在地上哭的学生,神情更是不自然。孩子的情绪是最容易受感染的,但是,他总觉得让学生跟着自己哭丧影响不好:“你先数数人吧,一共三十七人。待一会儿我想办法让他们哭起来。”
猪富极不情愿地走到另一边去了。他走后,先根觉得猪富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学生们的家里都穷,如果他们都哭上两声,都多挣点钱,也不一定是坏事。于是,他对他们说:“你们要哭的赶快哭,不要难为情,你们哭不需要调不需要内容,只要哇哇叫两声就行……”
学生们都紧张地往后躲,看来不能勉强。先根只好说:“你们要想一想伤心事……比如,你们的爸爸,你们的爸爸回不了家,他想你们,他为了挣钱,流血流汗,苦哪……”
先根立刻发现他没有煽情的本事,也不太清楚学生的父亲都受了哪些苦,心想说算了,不哭了。不料,他的学生们一个个好像都挺伤感的。终于,一个学生举手说,他很想爸爸,夜里,想着想着就哭起来了。先根说,要哭就现在哭,夜里哭有个屁用。
这时,又一个学生走出来,轻轻地说:“老师,我现在就想哭,因为我想到了我家的羊,我家的羊就在那边的祭台上……我家的羊昨天天黑的时候被他们杀了!我现在就想哭……”
“那你就哭吧……”
佳男就真哭起来了。佳男的哭声就像催化剂一样,使得明明的心立刻酸了,他忘不了来福,来福临死时,他痛苦得想杀了爷爷……来福是多么听话的一条狗呀!在孤独、寂寥的童年,来福是他的兄长和朋友,冬天的时候,来福知道给他暖被窝……明明的嘴唇抽动着,眼泪无声地滑落在面颊上……
“明明,佳男带头了,你也哭出声,我叫猪富给你们记上……”先根鼓励他。
可是明明把哭声憋住了,或者,悲痛压抑在他的胸脯里,他哭不出声。只是感到难过,瘦弱的身子打摆一样颤抖:“老师,我不哭我不哭,我不哭行吗?老师……”
先根正要说什么,就在这时候,在门口,却有一个人突然很响地哭起来了。所有人的心震了一下。
那个人不是哭丧,而是干号。大概是他号得过于难听,突兀,站在他旁边的人都闪了开来。顿时,祠堂里的声音减弱了。仿佛这个人的干号是一阵劲风,把催人泪下的丧歌吹散了一样。
“是谁?”猪富赶了过去。
“是哑巴吧!”先根也将摄像机打开,跟了过去。
他们都没想到这个人会是老满头。他们简直弄不明白这个平日里老实本分、不爱抛头露面的倔老头儿怎么会来这么一嗓子,哭不像哭,吼不像吼,并且,他的喉咙里还在继续发出这种不悦耳的声音……
猪富跟人打过架,他把人的脖子掐住了,老满头的干号就像被人掐住了喉咙一样,猪富其实是吓坏了,但是他必须出面阻止。他推了老满头一下:“建设爹!你想干什么?!中邪了怎么的?不要哭了,怎么回事?!”
老满头就像中了邪一样,扶着门,躬着背,将头顶在门板上,拳头握得紧紧的,号啕着,不能控制自己,过了一会儿,他才瘫坐在门槛上,哭出音来:“我的儿——哎,爸没想到你会死……你死了,爸没有为你举行一个像样儿的葬礼……爸是浑球儿……”
一阵喘不过气来的咳嗽打断了他,呻吟,就像一只杀了一半的牲畜。
猪富又拍了拍老满头的肩膀:“建设爹,你想挣钱我理解,可我跟你说,你这样哭不给钱……别怪我不讲情面,阿巴东不是你儿子,他不能躺在棺材里认你这个爹!”
老满头就跟一个呆子一样望着他,他的脸红红的,嘴角挂着带血丝的黏液。猪富被他那副神经错乱的样子看得怕了起来……
事实上,老满头站在祠堂门口已经好一阵子了。他是来找明明的。
他在来找明明之前,一个人把砖头挑走了。他要为建设做一个墓穴。他没有做过泥水活儿,但是他知道怎么做。他在昨日挖好的土穴里铺了一层砖,又在土穴的四侧垒了砖墙。砖与砖之间是用黏土合缝的。土穴很小,但是,看上去已经像个墓穴了。
他挑着两只空簸箕回到家,一只簸箕里放上儿子的骨灰盒和一点祭品,一只簸箕里放上来福的尸体,他把扁担插进两只簸箕的藤圈里,试了试,担子不重,两头重量相当。他回到厨房,喝了一碗水,出来的时候没有忘记抱上一捆干稻草,他将它们铺在担子上。
去茶园的路不需要经过祠堂。他挑了一段路,这才想起他肩上挑的不是砖头!这才省悟过来,这一趟,他必须把明明叫上,至少叫明明跟他爸告别一下。一个曾经活生生的人就要被埋掉了,总不能这样,就真的跟埋一条狗一样……不过,他到现在还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他。他怕明明承受不了。
老满头走过两条小巷,在该拐弯的地方拐了弯。这是阳光充足凉风习习的好天气,温暖的风在小巷与胡同里穿梭,把鸡屎、猪粪、人屎尿、阴沟水和香火的烟雾、闹闹哄哄的哭声混合在一起,吹到他的脸上。老满头开始没觉着什么,他能忍住,可是当他看见破旧的祠堂,贴在祠堂墙上的冥纸,还有一些人头上的白帽子……他感到胸中一阵难以忍受的剧痛,担子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
他咬着牙,勉强撑着,就像害怕身后的鞭子会抽在他的脊梁上。他往前走,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是怎么穿过小街,穿过一些人的目光,迈上祠堂门前三十多级台阶来到祠堂门口的。咬牙硬撑的感受,就像一个女人在痛苦之中生下孩子才知道脐带还连在自己身上……
这里多么热闹!他完全被这里的场面吸引了。他从来没有见过世上还有这么热闹的葬礼,他甚至怀疑连阿巴东自己都没有想到过:全村的男女老少,哭声震天,密密匝匝地拥挤在一起,祠堂里就像下了一场热气腾腾的雪!
然后,他就看见了油过漆的棺材,作法的道士,用棍子捣地的哭丧婆,还有澄明通透的火!那熊熊燃烧的火圈,是通往天堂的车轮子啊!……他突然后悔了。后悔他不该把女儿塞给他的三千块钱存起来……那是女儿把自己的积蓄拿出来叮嘱他请道士埋葬建设的!……他却瞒着女儿,把钱存起来了,为了给明明念书!他真是老糊涂了,他到现在才想到死人不超度,灵魂上不了天!他想到自己的心多么狠,多么自私!他是怕以后交不上学费,怕以后,会挨饿……
他再也憋不住了,他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只想哭出声来,他会憋死的!老满头突然很响地哭起来……
事情就是这样。由于老满头的干扰,现在,阿巴东的葬礼完全被停顿下来,被打断了。除了猪富,道士也是气愤的。道士作法的时候是不能受任何干扰的,老满头干号的时候,道士忍不住朝门口瞅了一眼,他差一点烫伤了脚。
同样的原因,老满头使得哭丧婆也停止了哭丧。哭丧是需要酝酿情绪的,有时候一旦失去哭的情绪,就再也无法继续下去。那些陪哭的妇女自然也跟着停了下来。她们由于是背对着大门的,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所有人刚才还沉浸在如诉如泣的哀乐和真真假假的悲戚忧伤当中,头脑里思绪纷乱,现在祠堂里突然安静下来,就像在偌大的戏院突然停了电一样,有一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恍惚感。
这时候,只有那些想哭而又来不及哭起来的小学生,似乎是松了一口气。
“明明,是你爷爷在哭。你爷爷也来挣工钱呢!”小茶壶的儿子高兴地说。
“明明,快去吧,是你爷爷来了。”忘记了伤心的佳男也怂恿他。
明明不说话,他窘得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比起别人来,他最早知道闯进阿巴东葬礼的是爷爷。他熟悉爷爷的声音。他没想到爷爷也会来。尽管在这之前,他一直盼着爷爷也能来,这样两个人的工钱合在一块儿就够他去城里看爸爸的路费。可他没想到爷爷……他一哭起来,许多人在笑他,那些妇女也在朝爷爷张望。
“建设儿子!走!带你爷爷回家去,他疯掉了……老东西……”
这时,不知道是谁(好像是猪富)抓住了明明的手,将他推到了老满头的跟前去,明明就像被人推到了舞台上,舞台上的爷爷在说着杂乱无章、含糊不清的话。
“我的儿子总是笑嘻嘻的,可你的整个头上都是黑黑的血,你这是怎么啦?建设……我怎么都没想到,你姐给我打电话,一个雷打在我头上!话筒掉在地上也不知道……得林扶住我,问我怎么啦,我捂住胸口说心脏疼,我不敢说你死了呀……直到看见你躺在殡仪馆,还是不敢相信躺在里面的是你!你姐说你没有犯法,那他们为什么要抓你?!……你为什么就不能听话,为了争几句嘴你值得不值得,你给他们跪下呀!我的儿……”
明明什么都明白了,他幼小的心灵就像掉进了无底的冰窟一样,不,不是冰窟,是一根尖利的刀锋一样的冰,划破了他的心。他扑上去抱住爷爷,哭声中夹带着打嗝儿一样的喘息,他的心抖个不停:“爷爷,爷爷,我爸爸怎么啦?告诉我吧,爷爷,爷爷……”
老满头似乎这才看见明明,看见明明,刚刚有所平息的悲伤又像潮水一样涌向了他,他紧紧地抱住明明,就像在苦海之中抓住一根浮木一样,要把压抑在心底的话都说出来:
“建设,建设呀!你睁开眼睛看看你的儿子吧,如果你在天有灵!明明是多么听话、多么懂事的孩子!你却让他受这样的苦……他从小没有娘,跑了就跑了,可他不能没有爸呀!要不是想到明明还小,我真想为你去拼命……可是现在说什么都迟了,你为什么那么傻,你没有偷没有抢……我到现在也想不明白呀!他们为什么要把你抓起来……可是回到村子里,我却心虚了,就像做了贼,我怕别人问起你,问起你时我怕答不圆满……”
老满头说到这儿停了下来,趴在他膝盖上的明明,正哭个不停。
一些人唧唧喳喳议论起来:
“听清楚建设是怎么死的了?我听了半天没听明白。”
“打死的,好像是。你还关心这事啊!我们恐怕要拿不到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