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吧,我还盼着拿它买肥料呢。”
“都怪老满头,他是怎么回事?跟一个疯子似的,那一嗓子就像毛驴叫似的。”
“你听到过毛驴叫?”
“没有。”
“没有你还说。我哭了老半天,我娘死的时候也没有这么哭过。我的喉咙都哑了!幸好先根都给拍下来了。”
“到时候我跟利军说去,奖励是少不了的。”
“奖励个屁!我看是泡汤了,空欢喜一场。”
“那哪行?得林经销店的钱还等着我去还。”
“真倒霉!”
这时,委于重任的猪富遇到了一个棘手的问题:他该不该把老满头爷孙俩从祠堂里赶出去?赶出去肯定是正确的,也是必需的,因为这里正在举行阿巴东的葬礼。可是,他现在已经知道建设死了,真没想到他的命这么短!建设虽然跟他没有什么交情,小时候还打过他,但是多年以后他们在一起赌博的时候,曾经坐在一条凳子上,就跟战友似的,这就不太好办。
现在能做的,似乎只能装作很凶的样子,朝他们吼上几句。可是,他发现他吼起来已经不显得那么威风了,完全是一种哀求的口气……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就像刚刚洗了一个热水澡,莫名其妙地疲劳,脑子蒙蒙的。
他恨自己心肠太软,如果他心肠很硬的话,现在说不定也拥有一家要债公司了。因为打架他并不怕。现在怎么办呢?不论是道士、哭丧婆,还是陪哭的妇女,似乎都没有将葬礼继续下去的意思。他们是不会听他的。这时候,他自然想到了村长。一想到村长,他的心就活起来了。
“我知道,村长和先根拿的钱最多,都捞到油水了,钱我没多拿,可得罪人的事全要我来做!啊呸!真是狡猾……”
在这件事上,猪富决定要学得“聪明一点儿”。他扭头找了找,果真看见先根在偷懒,就跟勒不死的猴子似的,在仰拍祠堂两排柱子上的龙纹图案,他的火气腾地上来了:“先根!你他妈的给我过来!在干什么?啊?快去叫村长回来!都造了反了你,还管不管?”
“你说什么?猪富?问我拍什么啊?我在拍祠堂里的雕刻呢!这是明末清初人的手艺,至少有三百多年的历史了。”先根沉浸在他的文化知识中,接着说,“现在我必须抢拍下来,这祠堂年久失修,以后倒了就倒了。”
猪富真想冲上去,冲着他的鼻子揍上一拳,疼得他像条狗嗷嗷叫。他吼道:“去你的狗屁玩意儿!利军给你钱是让你管祠堂的是不是?算你狠!随你怎么样,我现在就去找村长……他妈的,一个个都想偷懒!别指望着我……”
说着,猪富习惯性地拍拍屁股,就要走。
可是,事情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突变。人们看见老满头颤颤悠悠地站起来了,扶着他的孙子,一老一少,走过来的时候有点哆哆嗦嗦的。一条道路在他们的面前出现了。一直通到阿巴东的灵柩前。
然而,老满头并没有接着往里走的意思,他站住了。他朝四周看了看,呼吸急促起来。他似乎是要找谁说话,又像是在克制着什么,他的嘴完全歪了,嘴角抽个不停,最后,他终于说:“对不起,我对不起大家,我昏头了……打搅了你们,也打搅了阿巴东……实在不好意思,你们不要停下……”
他说完以上的话,茫然地站着,单是站着,紧紧攥着孙子的手,手抖得厉害,明明要将它轻轻地拽住才行。他又朝四周看了看,好像他的羞愧在这一瞬间增加了许多,他张开嘴……过了一会儿才哑着嗓子说出来:“唉唉,你们还不知道吗?建设死了,他被人打死了。呵呵,他们打他,就像打一条狗一样……建设才三十七岁……像一条狗一样死了……”
“别说了,不看看时候……”祠堂深处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
可是,老满头却没有察觉到某些人的不满。他原本是想向在场的人道歉的,这时,他却忘记了自己是在阿巴东的葬礼上,竟然就这样自言自语起来了:“女儿女婿陪我去讲理,他们要赶我们出去,我说我儿没有偷没有抢,他单是想多挣几个钱,攒着给明明读书的……可他们有证据,是建设先打的人……不一会儿,他们就开着车追他,十多个人,从车上跳下来,呵呵呵,他们可真不害臊!……”
这时又有人喊了起来:“猪富!你害怕他怎么的?叫他离开这儿!别等村长来了他还在啰嗦……他儿子死了,可我们呢,还想挣一点钱花!什么东西!”
这是一个不怀好意的、挑衅的声音,就像砸过来的石头一样。
这一回,就连鬼魂附体一般的老满头都听清楚了,这是跟他有过积怨的一歹在叫唤。老满头的脸色全变了,一下子变得恶狠狠的,瞪着红肿的眼睛:“你这条毒狼,别高兴得太早!我死了儿子,可我还有孙子,可你呢,一根青冈棍子撑到老死,到头来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谁也没有权利不准我开口!……”
“呸!滚你的蛋!你这个孤佬!少给我来这一套!我没有儿子?你骄傲啥……我睡过的女人比你穿过的裤衩还要多!”
“可她们为你生儿子了?就算生了也不会跟你的姓!白忙乎一场……”
“我白忙乎一场?你还有脸……坐在门槛上像狗一样呜呜嗥叫的那是谁?生个不肖的儿子,管不住老婆,把祖宗的脸丢尽了!有什么样的爹就有什么样的儿,一样的贱!在三轮卡上我就看出来了,到现在你竟然还在说谎,你是没有白忙乎……你把儿子的骨灰抹上酱吃了吧!”
“你说什么?天诛地灭!……”
“我没说什么!别以为别人不知道,让我来告诉大家——你儿子被打死,那是因为抢了银行了吧?!”
老满头的心就像被刀刺穿了,尽管,他早就料到有些村里人会这么怀疑建设的死!他的眼前一团漆黑,仿佛被一双强有力的手蒙住了,胸口窒闷而恶心,要不是明明一直陪他站在一起,他差一点摔倒在地上。
“我跟你拼了,老流氓!让雷把你劈成两半!……”老满头气疯了,暴跳如雷,要冲过去打一歹,被人拽住了,他们将他往外拉。
这一来,祠堂里乱成一团。人群压缩到了四堵墙上,每一个人都活了。以至于道士和他的徒弟也丢下手中的活儿,赶到门口来帮忙。
这一刻,每个人被迫做出了自己的立场判断:有人因为这样的理由认为老满头可怜,但也有人因为那样的原因认为一歹是对的。所有人中,大概只有吴村小学的学生们,他们还搞不清这是怎么一回事。尽管如此,他们却意见一致地站在了明明和他的爷爷这一边。
“放开明明爷爷!放开明明爷爷!”他们胆怯地喊着,声音很小。
本来,想学“聪明一点儿”的猪富是不想插手这件事的,更不想动手打老满头,村长和先根拿的钱最多,为什么偏要由他来得罪人?在这件事上,猪富以为一切问题应该让村长自己来解决。
可是,当他看见这么多人就跟哄抢扶贫物资似的,简直要把老满头身上的衣服都扯破了,却没有将他制伏,怒气就上来了,他忍不住发起火来:“真够丢脸的,饭桶!废物!都给我滚到一边去!你们这是在抓野猪上架哪!”
说着,猪富抓住时机,噌地跳了过去,一把抓住了老满头的衣领,把老满头攥在手心往上提着,拳头已经打了出去:“你这条疯狗!滚……滚!你再胡搅蛮缠,小心老子要了你的命!”
老满头一个趔趄,就像一件笨重的家具摔倒在正午的太阳底下。就这样,事情结束了。
猪富对挤出祠堂看热闹的人吼道:
“去你他妈的!都给我滚回去,一个个都想偷懒!反了你们!都给我重新哭起来!告诉你们,钱还在村长手里!”
正午的阳光打在老满头的脸上,火辣辣地疼。老满头从地上站起来,他的脸色很难看,他很清楚刚才发生了什么事,他冷静下来了。意识到刚才发生的一切完全是自己的错,他觉得自己很蠢,羞愧得抬不起头。
好在一通胡闹,只是受了一点轻伤,一点也不妨害他接下来要去做的事。他带着哭泣的明明,走下祠堂门口的台阶,台阶是向下的,他的担子就在台阶的下方。
他对明明说:“明明,别哭了,别哭了,我们走吧!”
爷孙俩走下了台阶。老满头蹲下去,又站起来。他发现担子沉了。担子经过这一阵的歇息,反而变得沉了。不过,这个重量他还是能挑起来的。他咬着牙,走过了一段路,听见身后的祠堂里重新响起了哀乐,伴随着哀乐,如歌的哭声也随之飘了过来。哀乐和哭声似乎根本就没有被打断过一样。
没有什么,人都是要死的,人死了就是一块泥巴,可是,一阵酸酸的不知道是嫉妒还是愤慨的痛楚,还是滋生了。老满头的脑子里就像放电影一样,刚才在祠堂里看见的阿巴东葬礼上的热闹场面,突然投影在前面的道路上……那是他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到了这时候,他才觉得儿子的葬礼多么不像样儿:没有丧歌、没有颂经、没有哀乐,甚至没有魂幡……他的心如刀绞。
“三千块钱,我省这三千块钱干什么?……我不葬了,我不葬了,我要去把钱取出来,至少要请道士给建设超度亡灵!我不能让建设活着时吃尽人世的苦,死后还要下地狱!不管以后怎么样,我都不能省这三千块钱……我就是去卖血卖肾,也要让儿子在阴间过上好日子!……”
老满头的思绪飘得很远,完全像喝醉了酒一样。有关儿子的一切,鲜活的黯淡的令人心疼的东西,统统涌上了他的心头,老满头感觉自己就要倒下了……两只簸箕晃荡起来。晃荡得厉害的时候,他不得不站住,叫明明扶住簸箕。
“爷爷,爷爷,你怎么啦?你病了吗?要不要我帮你挑?”
“明明,我的好孙子,爷爷只是很伤心,我们回家吧。”
“爷爷,我们……不去茶园了吗?……”
“今天我不想去了,你爸爸……你爸爸不是一条脑浆迸裂的狗!……”
老满头身子一软,坐在了地上,几只苍蝇从干稻草下面的血污里飞了出来,嗡嗡地在老满头的头顶盘旋。他们除了听见隐约传来的哀乐和丧歌,就是听见苍蝇嗡嗡嗡的喧闹……老满头看见明明的眼睛哭红了,泪痕弄脏了他的脸,明明的鼻翼又在轻轻地抽动着。他还是一个九岁的孩子呀!
“明明,不管你以后能不能上得起学,”老满头请求道,“爷爷……爷爷都求你……别怪你爸爸……你爸爸尽力了。你要怪,就怪爷爷……爷爷老了,活不到你上大学就死了,就算没有死,我也供不起你。”老满头感到自己说出来的话是呛人的,就像打开了一瓶氨水,把自己呛着了,他停顿了片刻,才接着说,“爷爷……爷爷要是把所有的钱拿出来,安葬你爸爸,就像安葬阿巴东一样……明明,你愿意吗?”
明明点了点头。
看到明明这样孝顺他爸爸,老满头扭过脸去,他的心里反而更加难受了。因为,他更不愿意看见明明因为缺钱而辍学!他是没有能力的……他的心里乱极了,他知道,簸箕里的儿子也在等他做出回答……但他相信他的儿子,是不会怪他将他草草掩埋的……
“明明,扶你爷爷一把……”
老满头打定了主意,正准备从地上站起来,这时候,在老满头身后,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脚步声就像马蹄一样嘚嘚地响过来,老满头和明明转过身去,看见是小茶壶的儿子铜板正从街角跑出来,后面还跟着石匠的儿子佳男。他们喊道:
“明明,明明,等等我们啊——”
他们跑得飞快,跑到老满头和明明的跟前时,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等一等,等一等,后面还有晶晶,哎哟哎哟,她跑得可真慢。”
明明等着他们继续往前跑,等了一会儿他们却还站着,神情庄重,才想起来问他们:
“铜板、佳男,你们跑出来干什么?”
“我们来陪你们的。我们不去送阿巴东了!”
“这怎么行?被猪富看见工钱就没了!”
“我们要跟你们去送你爸爸。”
“不行!不行!你们的妈妈知道了,要骂你们的。”
“她们才不管呢!是她们同意我们来的……”
蹲在地上的老满头,听清楚了孩子们说的话,他先是一愣,而后,他的胸脯里热了两下,就像拼命克制的眼泪从内脏里溢了出来一样,他终于克制不住,身子哆嗦起来……他紧紧地抿住嘴唇,使出了惊人的努力,才没有像个孩子一般哭起来。
“建设!建设!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