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端起枪,还剩下最后三颗子弹,我轻轻地把子弹推上枪膛,瞄准了那只大乌毛公狼,我决定要在它杀掉我之前先把它干掉。风越来越刮得猛烈,雪片翻舞着,像秋天的落叶一样,遮挡了我的视线,从枪口的准星望出去,远处一片模糊,风吹得枪口发出了一种嘤嘤的共鸣声。我想了一下,还是放下了枪,在没有绝对的把握之前,这最后几颗子弹我要省着用,我要像那只大乌毛公狼一样,轻易不出手,一出手就是杀机,这样才能保命。
大乌毛公狼在自己族狼的协助下,又干掉了两个打手,对手的血把它胸脯上的毛都浸透了,不断地滴洒在雪地上,洁白的雪,猩红的血,杀气森森。
我把头探出坑洞,左右侦察了一下,山坡上的狼都远远地望着这场内部的厮杀,并且不断地发出一片嚎叫的嘘声。头狼眼看着自己的打手接二连三地被干掉,心情有些焦躁,毕竟这是一只年轻的头狼,要指挥这样一个杂乱的大家族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做到各方平等并且让每一只狼都没有异议完全地拥护它,这也不可能。狼本来就是一种野心极大的动物,每一只有实力的狼都渴望着能成为一个狼群的领袖。
头狼在众狼的一片唏嘘声中,感觉到自己的位置已经岌岌可危,它派出第二轮打手,决心要将大乌毛公狼干掉,来维护自己至高无上的地位。
又一批打手远远冲过来,从我眼皮子底下蹿上窄窄的山道,我把尖刀紧紧地攥在手里,但没有伺机动手,我知道这个时候向冲过来的狼发动偷袭是件最傻不过的事。它们现在是要去围攻大乌毛公狼,而不是围攻我,我的任何一个进攻性的举动都会引起两批狼的围攻和屠杀,我决定还是趁此机会脱身要紧。
我放心地将半截身子探出山洞,除了山坡上的几只狼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之外,其他的狼都只是关注于山上的那场厮杀,它们也急切地想知道,到底谁会成为它们将来的新头领。我仰头看了看山壁,不算太陡,而且也有突起部位可以攀援,只是上面落了厚厚的积雪,很滑,而且风也大,两边都是狼,现实不容许我爬到一半掉下来再接着往上爬,我必须一次成功,否则后果可想而知。
机不可失,趁着没有狼注意我的机会,我把枪后挎在背上,嘴里咬住尖刀,钻出坑洞,伸手摸了摸山壁上的一块积雪,摸到雪下的岩石,两手一使劲,左脚一蹬,身子向上拔了一大截,远离了地面。
我偷眼一瞧,我的这一举动引起了两只山道上的乌毛公狼的注意,我立即停止了动作,紧紧地贴在山壁上。两只乌毛公狼在确信我不是要向它们的首领发起攻击之后,就掉转过身子,又加入了与头狼打手的厮杀。
我一边向上爬一边摸索积雪下面突起的岩石,双手一使稳了力,就左右脚轮换着往上蹬,这座山虽然不是很陡,却也不矮,而且在这样猛烈的狂风中,攀爬这样积满了雪的山壁,说实话,确实是件很耗体力的事。
我向上爬了五十来米的时候,低头往山道上一望,下面是一片血糊糊的战场,虽然乌毛公狼也被头狼的打手们咬死了几只,但是大乌公狼仍然在奋力抵抗,这个时候,头狼抓住了时机,又派出了第三批打手,大乌毛公狼形势危急。
突然,一阵猛烈的风刮过来,我紧紧抠住山壁的手指已经被冻得发麻,几乎没有了知觉,风猛地一掀,我差点儿被掀下山谷。这一惊,差点儿惊出我一身冷汗,山壁上的风更冷,想出汗的感觉也被风给逼了回去,我预感到自己的形势比那只大乌毛公狼还要危急,再不赶快翻过山去,不被狼咬死,也要活活摔死。
我再也没有心情去看狼与狼之间的厮杀,听着从山道上传来的雄壮而凄惨的嘶嚎,血淋淋的场面一幕幕又在眼前浮现,我咬着牙,用麻木的手指抠紧岩石,继续向上攀爬。这座山并不能算是很高的山,不按海拔来算,只是粗略的目测,也就只是一座几百米高的山包子,但是要徒手攀爬这样一座积满厚雪的山,又是在这样猛烈的狂风中,那也需要很长的时间。
爬到山顶上的时候,下面传来的狼的嘶嚎声已经渐渐听不见了,天色也已经昏暗,雪片在风中乱舞,山顶上的风更大,我往四周看了一下,感觉到已经脱离了危险,就准备下山,希望能追上半路的多吉大叔。
我活动了一下冻得麻木的四肢,往山下跑,跑着跑着,忽然感觉到有些不大对劲儿,总觉得仿佛有一双眼睛在背后盯着我,盯得我脊背发毛,回头看时,又什么也没有。难道是刚才看了那群狼的互相残害,才会心里头发毛?我急忙隐蔽到一株大树背后,借着突起的山石的掩护,侦察四周的动静。
什么也没有,只有风卷着雪片,一层一层地将整座山都铺盖了起来,风在呼啸,雪在翻飞,浓密的阴云笼罩在山头上,不知道多吉大叔赶着剩下的羊回到家了没有?
我背好枪,飞快地往山下跑,下山远比上山要快,两条腿虽然已经有些酸麻,但还是很快就冲到了半山腰,一跑到半山腰,我就更发觉不大对劲儿。山底下有一大片黑点在晃动,黑点中夹杂着一些白色的点,白色的点在雪地上看得不是很清楚,但是那些黑点在我的视线中却越来越清晰。
狼!山下也有狼!
年轻的头狼虽然没有大乌毛公狼那样残忍和绝情,连自己的手足也要残杀,但是它也知道在这样的大雪天里,如果不囤积足够的食物,那么它的族群就会在大雪封山之后断顿,虽然在季节来到的时候,也会有大批的野羊野牛和麋鹿可以捕食,但那些都还很遥远,远水解不了近渴。
毫无疑问,那些晃动着的白点就是多吉大叔的羊群,多吉大叔从山道上脱身以后,赶着剩下的羊往回走,头狼又派出了另一队狼群,远远地绕过山坡,从后方包抄了多吉大叔的退路,虽然浪费了一些时间,但时机还未晚。
羊群在,多吉大叔就一定也在,他肯定狠不下心来放弃他的羊,这是他一生所有的财产和赖以生活的资本。我一想到这里,心头就冒起一股寒意,着急于担心多吉大叔的生死,急忙往山下冲去。
还没到山脚下的时候,我就发现了多吉大叔,他躲在一间破烂的小木屋里,狼群包围了他,然后冲散了他的羊群。多吉大叔把猎枪给了我,自己却没有任何防身的武器,幸好在快到山脚的地方有一座破烂的小木屋,可以暂时供他藏身,也许等狼群吃饱了羊肉之后,它们就会离去。
在这里,某座山林之中出现这样一座小木屋也并不稀奇,牧区不可能像大都市一样,处处都有饭馆或者休息的广场,这里有的只是漫长的道路和一望无际的阔野。一些山区的猎人或者经常路过这里的藏族群众就会搭这样的小木屋,随便几块木板拼一下,就可以作为暂时落脚休息的场所,也可以抵御山间的严寒和风雨。
羊群已经被凶残的狼咬死了大片,满地的积雪上到处是斑斑血迹,狼的数量不少,二十来只,看样子,这一大群迁移过来的狼,在与本地狼的争夺和残杀中不断地进行着兼并和融合,它们的族群也正在不断地壮大。
我找到了多吉大叔,他身上的衣服被狼撕烂了一大片,半只袖子也不见了,可能是在遇到狼的时候发生了一些争斗,而狼急于要捕杀羊,所以才没有和多吉大叔较真儿,老人家才得以保住自己的命。
多吉大叔一把将我拉进了小木屋,紧紧地关上门,小木屋里很简陋,除了一张破烂的几块木片支起的床板,就只剩在屋角堆着的一些旧木料,可能是当初盖这木屋的人留下的,但是小木屋已经废弃很久了,墙面已经很不结实。
多吉大叔搬来几根木头,抵住房门,小声问我:“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那些狼呢?”我说:“那些狼起了内讧,有一群狼想造反,我就趁机沿着山壁爬上来了,谁知一下山,就碰到了这群狼。大叔,你怎么还没回去?”
“回不去啦!”多吉大叔叹了口气,习惯性地往腰里摸了一下,摸到那杆旱烟袋,放到嘴里,想起没有烟叶,就又拿下来,说,“刚下山,那边就冲过来一群狼,羊群一下子就被冲散了,几只狼把我逼到了这个地方,我也只能眼看着羊一只又一只地被狼咬死。唉!”多吉大叔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知道他在担心这些羊都被咬死了之后,日子该怎么过,就安慰他:“大叔,放心好了,只要咱们这次能躲过去,大草原上的人都会帮助咱们的。开了春,日子还会好起来。”
多吉大叔不吭声,也没有皱眉,可能他已经不知道该怎样皱眉了,只是茫然地望着木屋门发呆,然后听着外面的羊在叫、狼在吼,那种低沉的撕咬猎物时从狼喉咙里发出的吼声。
我不知道该怎样安慰这个善良的老牧民,好心有好报,在这个时候说出来,也很不合时宜。我拿下背上的枪,摸了两下,轻声说:“就剩三颗子弹了。”
多吉大叔忽然反过来安慰我,说:“狼群冲过来的时候,我看见领头的老羊带着几只羊冲出去了,如果老羊记路的话,天黑以后应该可以跑回家。说不定,大黑就会一路找过来,大黑有种习惯,只要天黑见不到我,她就会疯了似的四处去找。”
他的心中满怀着对生的希望,他不相信自己会就此死在这里,眼睛晶亮晶亮的,一边和我说话,一边流露出一种希望我赞同他的眼神,也许,他也在想我能反过来安慰安慰他,但是,事实摆在眼前,安慰只是徒劳的,远不如知道真相来得更实际。
我笑了一下,说:“大叔,你忘了,大黑被你锁起来了,钥匙还在你身上。”大黑是一只獒,不是狗,所以锁她的时候不是那种随便一扣就可以的铁链子,要用锁,否则大黑发起狂来的时候,一般的铁链一挣就松了。
“钥匙?”多吉大叔猛然惊醒,急忙往怀里一摸,没摸到,也不知是在山道上的时候还是在下山以后,钥匙就掉了。多吉大叔摸了两把,没摸到,自己心里也凉了半截,默默地坐在床板上发呆,神情非常沮丧,像是世界末日就摆在眼前,而自己就是那个在等待世界末日来临的人。
我们最后的一点希望也破灭了,唯一还能期待的就是这群狼吃饱了之后,能赶快离去,我仔细听了一下,外面的狼叫声没有停,反而越来越士气高昂了。
我感觉到不对劲,扒着木板缝往外一瞧,只见陆陆续续地还有狼不断地加入大餐的队伍,狼越聚越多。我发现了那只头狼,它带着山坡上的狼群正往这里赶。狼群要聚集在这里开一顿自助大餐!
黑压压的一大群狼少说也有五十来只,一见到满地被咬死的羊,有的羊还在喘气,狼群就骚动了,场面有些不受控制。头狼再也吆喝不住自己的手下,毕竟所有的狼都饿了半个冬天,整日半饥不饱的胃终于有机会填饱鲜嫩的羊肉,狼群一拥而上,开始疯狂地撕扯地上的羊,羊毛被撕扯得满天乱舞,肉一块一块地被撕下来,吞掉。
我被狼群那种疯狂的进餐场面所震撼,望了一会儿,转过身来,背靠在门板上,笑着说:“大叔,人活一辈子,也很难有一次与狼进餐的机会,又是这么一大群狼。来,吃点儿东西吧,我可是饿坏了。”
我从怀里掏出早上出门时带的饼,饼被冻得硬邦邦的,咬着吃已经不可能,只能放在牙齿边上一点一点地啃,我啃掉了一块饼,又去望外面的狼,我必须时刻提高警惕,否则的话,就再也见不到明早的太阳。
狼群进餐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头狼仰头一声长嚎,所有正吃得半饥半饱的狼都猛然停止了撕咬,站直身子,看了一会儿之后,向头狼聚拢过去,然后按各自的种群排成队列,整整齐齐的,不亚于我们部队上操练时的队伍。
我再一次被狼的这种集体精神所震动,在狼的种群中竟也有着如此严格的军事制度,怪不得狼群一旦整体出动的时候,极少有无功而返的失误出现,森严的等级制度和军事规范制度造就了大草原上无往不利的狼。
头狼选择了一处高地,居高临下地昂首站立,然后向天长嚎,声音凄厉,多吉大叔说:“头狼要开会了,不知道又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是吗?”我还从来没见过狼群开会,就扒着门缝往外看。
头狼嚎叫了一会儿,等到所有的狼都排列整齐之后,几只头狼的打手进入了门板缝那狭窄的视线,这几只打手都浑身染满了血污,一群战败了的乌毛公狼有些丧气地跟在后面,走到头狼的面前站住,等候处罚。
几只打手把那只受了伤的大乌毛公狼押到了头狼的脚下,然后向两边站开,大乌毛公狼咬着牙,虽然在打手们的群攻之下战败,但依然不改凶野的本性,怒目瞪视着年轻的头狼。
头狼张嘴向大乌毛公狼扑去,大乌毛公狼奋起反抗,但是终因身上有伤,又是战败之后,为了保存实力,被头狼一下子摁倒在雪地上。
头狼一翻身骑到大乌毛公狼的头上,掉转过屁股来,冲着大乌毛公狼的脸撒了泡尿。其余的乌毛公狼不敢动,站在一边看着自己的族长被大家族的头领欺压并侮辱,所有的乌毛公狼都忍住了气。
把对方骑在身下,朝对方的脸撒尿,这在狼群中是一种极大的耻辱,一般被头狼这样羞辱过的狼气焰顿时就会矮了半截,在狼群中也将永远失去地位和同伴们的尊重。
头狼撒完尿,还觉得不解气,一直骑在大乌毛公狼的头上,把自己的屁股对准大乌毛公狼的脸,众狼一阵呼号,唏嘘之声响成一片,颇有点儿起哄的意思。又过了一会儿,头狼才站起来,让开身。我看得出来,大乌毛公狼满脸凶相,虽然战败,但它仍然未改开始的那种嚣张气焰,它要复仇,只是现在还不是机会,所以它要忍,忍辱偷生,然后伺机报复。
众狼呜呜嗷嗷地大声嚎叫,头狼居高临下地站着,接受众狼的朝拜,众狼由分站两侧再次聚拢,排成一大队整齐的队列。大乌毛公狼和它的手下被驱逐到队列的最后一排,当它们从队列中穿行过去的时候,所有的狼都在唾弃它们,并且有些落井下石的狼还会趁机咬上一口。
这是我所见过的最神奇的狼的会议,我从来不知道狼在开会的时候还会有这些花招和制度,觉得很有意思,我看见大乌毛公狼恨得牙痒痒,带着它的手下走到队列的最后一排,然后远远地站开。
头狼又是一声长嚎,好像是在向所有的狼宣布什么,在得到众狼的一片回应声之后,头狼好像是重新巩固了自己的首领位置,然后宣布进餐继续。
狼群又一轰而散,各自哄抢自己的羊。几只打手挑了一只最肥美的羊,拖到头狼的脚边,供头狼食用,头狼挑羊身上最鲜嫩的肉吃,吃饱之后,将自己吃剩的羊赏赐给几只打手。能得到头狼的赏赐,在狼的族群中,对于这几只打手来说,也算是一种无上的荣耀,几只打手凶野地扑上去,各自咬住羊的一边,用力一扯,羊就被五狼分尸了。
多吉大叔皱着眉,坐在冰冷的木板床上想心事,我哄他开心,说:“大叔,我看咱们有希望回去,还挺大的希望呢!你瞧这些狼,它们内讧,只要咱们找准机会,一定可以冲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