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牛的女朋友对池丹非常感兴趣,花样游泳教练见了池丹就像见了她的队员,用一种职业目光十分挑剔地上上下下打量池丹,把池丹打量得不知所措。花样游泳教练问池丹腿长多少?池丹说她不知道。花样游泳教练问池丹骨骼打开过没有?池丹问什么叫打开?花样游泳教练又问池丹有没有呼吸道疾病?池丹说她有过咽炎史,是念大学的时候,现在全好了。花样游泳教练很满意地点头。我们都被弄糊涂了,我们问花样游泳教练是不是会相面?花样游泳教练说,是,不过用我们的说法叫目测。我们问目测什么?花样游泳教练说,池丹的身材,她的身材不错,凭她的身材能吃水上饭。我们就笑了,并且恍然大悟。我们说,要那样,你守着大牛,大牛也行,他的腿也不短,有你手把手地教,什么优秀选手训练不出来,何必要舍近求远?花样游泳教练说,他腿倒是不短,但干我们这一行的要的是腿细长,膝关节不能大,大牛腰长占了腿长的一半,是白长的,膝关节像个磨盘,大概是小时候调皮罚跪罚多了,大牛的骨骼很僵硬,动作起来目标性太强,缺乏弹性和蕴涵,刚猛有余柔韧不足,分明没有过打开骨骼的历史,再说大牛有上呼吸道疾病,他睡觉时打呼噜,凭着这三条他就被淘汰了。我们做痛苦状,说,太惨了。我们又小声对大牛说,教练同志掌握的全是你的秘密情况,这是怎么回事?谁知我们的话被花样游泳教练听见了,教练大方地说,怎么,你们不是好朋友吗?大牛没对你们说过?我们一直同居。我们说,哦,原来这样,大牛不说这个,大牛只说鲁道夫·阿恩海姆的《艺术与视知觉》和贝尼季托·克罗齐的《作为表现的科学和一般语言的美学的历史》,大牛在办公室里对同居从来就不感兴趣。花样游泳教练笑,说,你们白做朋友了,你们只知道半个大牛。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我们一见大牛就问他,大牛,今天你来的是哪一半?
大牛一本正经,说,我们需要说者口若悬河,只要他不说出必然要说的事,我们宁可希望他省去他必说的一切,而极尽曲折地将其隐蔽在貌似无关的复杂的形式之中。
我们问,谁?我们是谁?他是谁?
大牛说,提尔亚德关于非直接陈说的重要性论述,参见《直接与间接的诗歌》第28页。
我们说,哦——
九
池丹的到来使我们的办公室不再是一片沙漠,而变成了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就算我们还是沙漠,我们的沙漠上也竖起了一座座井架,我们的石油正通过井架源源不断喷涌而出。池丹是一只小鸟,她在我们的树林里愉快地飞翔、栖息和歌唱,她有时候会感到孤独,会有一些小脾气,会一个人坐在那里闷闷不乐,这种情况和小鸟的情况相同,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很正常。我们觉得这样很好,我们觉得变成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很好,井架很好,喷涌而出很好,我们甚至觉得孤独、小脾气和闷闷不乐也很好,我们想不出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事情来。
池丹其实是快乐的,她在我们的办公室里做着唯一的女同事,她是唯一的小鸟,这样的小鸟拥有着一整片树林,没有别的鸟儿来和她争夺什么,她被树林庇护着,没有人来打扰,她想唱歌就唱歌,想闷闷不乐就闷闷不乐,自由自在得不是公主也是公主了。
池丹其实是感激的,她老是对我们说,你们真好,真的。她还说,你们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
我们大家相视一笑,老实说,我们被池丹的这个问题问住了,我们回答不出来,我们从来就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们就是想了也没有往更深处想,现在经池丹这么一问,倒把我们给难住了。是的,我们为什么对池丹这么好呢?我们为什么不对历史上昙花一现的那个女同事好,不对赵红梅好,不对张琴好,不对秋玲好,而只对池丹好呢?这个问题让我们百思不得其解。
但不管怎么样,我们的办公室自池丹分来之后很快成了局里最优秀的办公室,到年终评比的时候,我们的办公室得到了数不清的奖旗和奖状,除了计划生育那一项外,我们差不多把所有的奖旗和奖状全拿回来了。赵红梅在大楼里碰到我,一拍我的肩膀说,你小子得请客。我说,行,你给张琴说一声,奖金别发给我们好了,你们爱怎么乐怎么乐。
局长在局里的年终总结大会之后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局长对我做了一番额外和表扬和鼓励之后,要我写一份经验介绍,说一说我们办公室为什么会有这么突飞猛进的进步,然后印发成文件要全局向我们学习。
我想了想说,没有什么好介绍的,也就是小鸟。
局长张着大嘴说,什么小鸟?你说什么小鸟?
我说,小鸟,就是天上飞着的那种小鸟,有时候它们也在树梢上休息,或者歌唱。
局长瞪着眼说,小鸟怎么了?小鸟和你们的进步有什么关系?我记得这种话你已经说过两次了,一句话你为什么要说两次呢?这里面有什么奥妙呢?局长突然醒悟过来,张开双臂扇动了两下,说,我明白了,你是说,你们像小鸟那样往高处飞翔,你们志向高远,这样你们当然就有了长足的进步。
我坏笑着说,局长你太聪明了。
十
我们办公室的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了好几年,一直到两年之后才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毫无疑问,变化的原因是由池丹引起的。
有一天上班的时候,池丹有些羞涩地说有一件事要给我们讲。 池丹那时已经非常信任我们了,她甚至是依赖我们的,她的事情全都毫不隐瞒地告诉我们,碰到什么难题就要我们给拿主意,她那么做,就使我们的办公室更像一个团结友爱的办公室了。
我那天在背高职考试复习题,老马在清理办公室的小金库账目,大牛在校对一份文件,小杨在一份地图上合计着下一回办公室外出旅游去什么地方,大家都忙碌着。
我一边把英语单词往脑子里塞一边含含糊糊地说,有什么事你就说吧,是不是你们家里的煤气用完了?用完了就让小杨帮你扛去。
池丹摇头,说,不是。
我说,是不是你父母谁生病了?生病了要你老马家哥哥姐姐陪着去医院。
池丹再摇头,说,不是。
我说,那有什么事?我也不能猜了,我要猜多了,到时进考埸没有选择题我拿什么猜?
池丹说,别人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
我把半边英语单词从脑子里恶狠狠地拔出来,老马一头金屑地从小金库里钻出来,大牛用手指死劲摁住正校着地方,小杨遇上了海哮似的把地图往边上一丢,我们都从自己的办公桌后面抬起头来盯着池丹。
池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说,你们干吗呀,这么盯着,吓人不吓人。
我说,往下说,不说吓人的事,说介绍的事。
池丹恢复过来了,一晃长发,爽快地说,其实也不是介绍,是我大学里的同学,不是同班的,同一个年级,过去认识,彼此印象不错,只是没怎么说过话,前几天在一个聚会上遇见了,组织聚会的同学说,你们俩认识,又都没对象,是不是可以谈谈?我们俩觉得行,也都老大不小了,谈谈就谈谈,就联系上了。
我们都笑了。我们觉得这很好,我们觉得这太好了,池丹她是一只小鸟,虽然她在我们这片郁郁葱葱的树林子里飞着,有时候停下来歇息,或者歌唱,但是她不能老是做一只孤孤单单的小鸟,她这么可爱,应该有个伴,她老是一个人,即使是飞着,停下来歇息或者歌唱,她也会孤独,而像她这样可爱的小鸟是不应该孤独的,如果她不是一只孤独的鸟,她有一个伴,他们一起飞着,歇息或者歌唱,那会是一幅多么美妙的图画呀。
我们全都放下手中的事,微笑着看池丹,我们看出池丹她的脸蛋是红红的,她的眸子像星星一样明亮,她的长发又开始轻轻地拂动起来,我们就知道,池丹她说谈谈就谈谈,其实她对这件事情是很在意的,她把这件事告诉我们,她是想要知道我们对这件事情的意见。
我开始把塞进脑子里的那些英语顺着先前的那个眼往外倒。我说,往下说,继续说,说详细一点。
池丹说,我们就见了两次面,还没来得及继续,也没来得及详细。
老马说,那就粗略地说说他的情况。
池丹说,他姓王,和我同年,比我大八个月,身高一百七十七公分,体重六十八点六公斤,他说这是净高和净重,没有水分;他出身军人家庭,父母都在军队,没有兄弟姐妹,情况就是这样。
大牛看着池丹说,他现在在干吗?
池丹说,读研。
老马说,哦,书呆子。
大牛转过身去和老马争,说,书呆子不是读书读出来的,会读不呆,呆子不会。
老马说,凡书呆子都是读书读出来的,不读书的呆子叫傻子,和读书没关系。
我差不多已经把塞进脑子里的那些英语全都倒出来了。我说,你们俩别争了,现在还没到考核理论联系实际的灵活性问题阶段,现在还在初审阶段,你们先收拾着,听池丹的——池丹你继续往下说。
池丹双手干干净净地往外一摊,说,还说什么?都说完了。
我没明白过来,说,这么简单呀?
老马若有所思地说,简单有什么不好?简单比复杂好。
大牛又把身子转向老马,说,未必,简单有时候等于幼稚,甚至等于白痴,复杂有时候等于深刻,甚至等于智慧。
我不耐烦地说,你们两个有完没完?是你们在谈还是池丹在谈?要不你们代替池丹算了。
小杨在一旁哧哧地笑,说,他们两个牺牲了一个半,基本没戏了,再说人家不要他们,人家要池丹。
我又问池丹,你说你们是校友?
池丹说,没错。
我说,你说你们在学校时彼此印象不错?
池丹说,我们俩都是学生会的干部,平时倒没多少话,但接触过几次,他组织活动很有经验,口才非常好,我那时就觉得他非常有才华,他给我说,他那时也觉得我人挺好。
我现在已经把脑子全腾空了,我已经十分清醒了,我把那个眼封上,说,这个人不能考虑。
池丹有些意外,说,为什么?
我果断地说,不但不能考虑,还得躲开,这个人是个危险人物。
池丹吓了一跳,说,头儿,你别吓我。
我说,我不是吓你,我是分析。
池丹说,怎么分析?
我说,你听好了,第一,这个人是学生会干部,又是才子,按你说的条件,百里挑一是肯定的了,大学四年,他有过多少恋爱经历?不说是一本糊涂账,至少是历史不清楚;第二,你说你们都是学生会的干部,就算没说过多少话,也有过接触,而且他在学校时就对你有好印象,但是四年时间,他却从来没对你表达过他对你的好感,他那个时候都干什么去了?他的出色的口才用到哪儿去了?可见这个人言不由衷;第三,这个人出身军人家庭,父母全都是军人,军人最讲计谋,讲韬略,讲作战、谋攻、虚实、九变、用间、声东击西、围点打援、丢卒保车、苦肉计,总之孙子十三篇篇篇都烂熟于胸,他是军人子弟,家中又只他一个,父母还不把毕生心血全倾注在他的身上?可见他是沙场中人,这种人如何又不危险?
池丹盯着我,她的脸上露出一丝不相信的神色,但是她很快就把那些不相信赶走了,并且为之脸红。
池丹说,怎么可能呢?他不会是这样的人吧?
我说,怎么不可能?很多人,他们具有相当深的伪装色彩,他们总是把自己的真实面目隐藏起来,让你分辨不清,让你上当,不信你问问老马他们。
老马慢悠悠地说,没错,这种人大有人在,你要没有经验,总是被他们的假象所迷惑。
池丹说,可是我和他接触过,他温文尔雅,率真坦诚,他看着我的时候眼睛从来不游移,他连小时候偷过大院伙房里的胡萝卜这样的事都告诉我了,他并不是你们所说的这种样子呀?
小杨一副懂行的样子说,在军事术语中,这叫避实就虚,丢卒保车。
大牛用一种很深沉的口气说,这就是希尔德布兰德的理论——基本幻象不是景致,而是虚幻空间,不管它是怎么形成的。
池丹有点相信了,可她还不死心,说,他干吗要这样做呢?他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呢?
大牛仍然是那副深沉的口吻,说,基本幻想的接受是你,构成是他,对构成而言,人们通常只关心它是二维、三维还是四维的,不关心它的构成成分,这就是为什么会产生虚幻空间的原因。
池丹有点灰心,说,那你们说,我该怎么办?
我说,还能怎么办?休掉他!
池丹拿巴巴的眼光看着老马大牛小杨,迟迟疑疑地问,你们……你们的意见呢?
老马说,也别伤着他,委婉地告诉他,你还年轻,暂且不谈。
大牛说,把充满混乱的基本问题理清,明确抽象导致的失误,系统向他阐述,除患须尽,以免他卷土重来。
小杨满不在乎地说,哪来那么复杂?给他一份哀的美顿书,说声拜拜,大不了大家做个朋友。
池丹轻轻地摇了摇头,说,好吧,既然你们都这么说,那我就不考虑,其实我也不是太满意,我不过是有点喜欢他罢了,我就是觉得有点对不起他。
我说,对不起他什么?对不起他没让他把你捕进他的鸟网里呀?我告诉你,像你这样的小鸟,四下里盯着你的猛禽多得是,迟早一天你要做了它们利爪下的猎物,你还是先庆幸这次好歹留下条小命,还能快活两天吧。
池丹一甩长发,说,都被你们说得那么严重,我才不信呢。
她说她不信,其实我们谁都看出来了,这件事她已经放弃了,她已经听进了我们的,决定不再往下继续了,她是那种心里不装事的女孩子,说放下就放下,一点牵挂也没有,再加上对我们的依赖,她是愿意相信的,所以根本就没有一点伤害,她说过不信之后,立刻转过身去做她的事,脸上晴晴朗朗的不见一丝乌云,她嘴里哼着一支歌,因为声音很小,我们没听清,有一瞬间,我们懵懵懂懂的,以为那是小鸟的啾啭。
十一
大约半年后,池丹又有了一个男朋友。
我这里说的又,是指的在那个学兄之后,我说的男朋友,是指和池丹有恋爱关系的某一个人,不过这次和上次不一样,这次的男朋友真的是由人介绍的,而不是池丹自己认识的校友了,介绍人是池丹父母的世交,也是男孩子父母的世交,非常熟悉两家的情况,这种熟悉包括对两家的孩子,池丹小的时候当然不认识那个男孩子,长大以后也不认识,池丹认识那个男孩子是某一位世伯带着他到她家里去的那一天,但是如果我们不把那个世伯排除在外的话,我们把那个世伯和三家复杂的世交关系这个因素考虑进去的话,那也不是不可以说,池丹与那个男孩子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那个世伯很喜欢池丹,那个世伯同样也很喜欢那个男孩子,那个世伯说,你们俩早就该在一起玩了,那个世伯还说,现在还不晚,你们现在玩吧。
池丹把这件事告诉了我们,池丹的意思是要征求我们的意见,池丹自己当然也是有意见的,她把这件事情告诉我们,只不过是想要一些参考罢了。
但是,池丹的意思并不是我们的意思,池丹要的是参考,不等于我们就只拿出参考,这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这是一个非常严肃的原则性问题,这样的原则我们是从来不会放弃的。
和上次一样,我们要池丹先把那个男孩子的基本情况详细地告诉我们,在我们作出判断之前,这一点是很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