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丹按照我们说的做了,她把那个男孩子的情况告诉我们了。我们坐在那里,坐在我们各自的办公桌后面,微笑着,听得非常仔细。我们了解到了那个男孩子的所有情况,他的年龄、身高、体重、相貌、性格、籍贯、民族、学历、爱好、专长、职业、职务、职称、收支、家庭出身、社会关系、个人病史、各种奖励和处分,如此等等。我们一边听一边点头,我们偶尔也打断池丹的叙述,提一两个简单的问题,然后要她继续往下讲,同时在私下里交换一下眼神,我们的样子,就像在听一个很重要的报告,严肃并且投入,任何事情都无法让我们中止似的。
池丹讲完了,我们也听完了,我们的微笑仍然挂在嘴边。
池丹拿起她那只小巧玲珑的坤杯,喝了一口水,放下杯子,问我们,怎么样?
我们异口同声地说,不行。
池丹说,什么不行?是我讲得不行还是这个人不行?
我们说,你讲得很好,你的口才不错,你在大学里就练习过演讲,走上社会之后又经过了刻苦实践,已经百炼成钢了,你很行,是那个人不行。
池丹说,为什么不行?
我们说,问题很多,总之是不行,根本不能考虑。
池丹说,没有你们说的那么严重吧?
我们说,我们是过来人,对问题的严重性十分清楚。
池丹说,那小杨呢,小杨不是还没过来吗?
小杨满面沧桑地说,心路迢迢,唯有自知。
池丹咯咯地笑,说,得了吧你,还没玩够呢,装什么深沉?又转过头来对我们说,那你们说,要什么样的人才能考虑呢?
我想了想说,成熟是首要的。
老马笑眯眯地说,社会经验十分关键。
大牛一脸严肃地说,最重要的是必须具有思辨性能力。
池丹不以为然地说,你们说得太玄乎。
我们说,你年轻,阅历尚浅,很多事情不知道,等你过几年稍稍成熟一点就会知道,生活中蕴藏着无数玄机。
池丹叹息一声,说,好吧,既然如此,我就听你们的,这个也吹了,好在他是个豁达的人,又现代,不会想不开,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世伯交代?
我们纷纷从文件篮里往外拿工作,我们说,那是你个人的私事,与我们无关,我们不干涉。
池丹叫道:嘿,嘿,你们怎么这样?你们不问三七二十一地闯进来,把一切都弄乱了,也不管收拾的事,你们这样做也太没有良心了!
我抬头旁顾左右,问,今天轮到谁做清洁?下班以后收拾干净一点,然后我请客,咱们奔比萨去。
这件事就这么完了,结束了,池丹怎么把她那个“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男孩子给推掉的我们不知道,她怎么让她的世伯惊诧、迷惑和遗憾的我们也不知道,总之她从此之后再也没提到过这件事情了,没有提到过那个男孩子了,只有一次,她说什么事的时候提到过那个世伯,好像是她的那个世伯得了一种叫做克里曼特综合征的病,她去医院看他,还拉着伯母的手哭了一场。我们觉得池丹她的心眼真好,她是一个非常善良的女孩,是一个非常有同情心的女孩,我们因为这个才想起这件事来,想起曾经有过的那个“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未遂事件”来。事过境迁,一切都已经成为历史了,历史若没有当下性,就是想起来也没有多少意义,何况池丹她并没有受到损失,她还是我们这片树林中一只自由自在着的小鸟,仍然受到我们的呵护,羽毛健全,快乐得让人羡慕。有时候我们在工作时,会在心里一动,我们抬起头来,去看池丹,她在我们的中间,一张最新款式的办公桌,她坐在桌前写字或者阅读,安静而又自然,我们有点恍惚,在心里想,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怎么会有一些鸟儿的幻影,不断地在我们的眼前晃过呢?我们想要得到这个答案,但是得不到,我们就想,那是一个白日梦了,我们还想,池丹她在那里,并没有途径去变化,无论是飞翔、栖息和歌唱,她都徘徊在我们的树林里。
十二
那以后,池丹又有过好几次恋爱的经历,有时候是别人介绍的,有时候是她自己认识的,有一段时间,她在这方面的交往十分频繁,连她自己都给弄糊涂了,分不清谁是谁,分不清和她有过接触的那些男孩子,哪一个是现在时,哪一个已经结束了,这种混乱的状态一直持续了差不多有两年的时间。
当然,不用说你也知道,池丹的这种情况是由我们造成的。
和已经发生过的那些事情一样,每一次和男孩子接触,池丹都会事先把有关情况告诉我们,她已经习惯了这样做,她把每一次的情况告诉我们,由我们来帮她拿主意。毫无疑问,每一次我们都会对她说不,再告诉她不的理由。我们告诉她学历、相貌、身高、年龄、职业、收入、血型、星座方面如何不合标准,我们还会毫不客气地指出嚼口香糖的坏毛病、蹩脚的外地口音、眨巴眼的丑习惯、爱张嘴大笑的傻样、喜欢吃大葱的庸俗嗜好、用手绢而不是纸巾的守旧、一激动就口吃的可笑、不知道锈腹短翅鸫以昆虫为食并喜欢独自活动的浅薄或者是别的一些什么。
我们在这方面可以说是经验丰富,我们同时观察敏锐,并且绝不嘴下留情,每一次都会把池丹的激情之火扑灭,让她从深渊的边缘幸运地退回来。这种过程一般不会拖很长的时间,平均每一次我们称之为“外科手术”的对那些可怜的男孩子们的否定,大约只需要两三次办公室的集体听证会,这种高频率的手术,造成了池丹总是记不住谁已经结束了,谁正在进入,她不断地改变着“万事通”上的花名册,不断地把电话中对方的名字弄错,不断地用怀疑的眼光盯着面前的记事本,坐在那里发呆。
池丹的样子让我们惋惜,我们觉得池丹她不应该这样,不应该弄错和发呆,事情简单而又清楚,完全用不着更多的智慧来判断,她根本就没有理由弄错和发呆,她这样弄错和发呆,让人怀疑她是在怀念着那些愚蠢的大男孩,是在为没有记住他们的那些坏毛病而感到遗憾。
我们对这种情况会感到愤慨,我们觉得池丹这样简直太没出息了,她那种手足无措的样子已经不像一只小鸟了,她如果继续下去有可能变成别的什么,比如说变成一只没有教养的蝼蚁,那样做是非常危险的。但是我们又不忍心更多地打击她,我们只是对她说那是她自己的事,由她自己做主——虽然我们知道那并不是她自己的事,到头来她也从来没有自己做过主。
我们对池丹说不的时候,她总是很无辜,甚至有点慌张,她的眼睛里露出一种无可奈何的神色,一种绝望的神色,一种恐惧的神色,好像那是她的命运似的。有时候池丹会表现得满不在乎,非常果断地接受了我们的手术,回头就把一个男孩给吹了。她爽快地说,我相信你们的眼光。有时候池丹会没精打采,撩一下长发说,我早就知道这回又不行,其实我是不想和你们争,因为我也没有拿定主意。有时候她很怀疑,她在听证会上和我们犟嘴,说,我弄不明白,到底是我在谈还是你们在谈?怎么你们比我还上劲?
只有一件事是永远不会改变的,那就是不管是哪种情况,不管池丹满不在乎也好,没精打采也好,怀疑也好,结果只会有一个,那就是那些大男孩注定全都成了过去时。
在这一段时间里,池丹的长发不再飘逸,她坐在那里或者走动的时候,她的长发就像没睡醒似的耷拉在她的肩头,更多的时候,她索兴把它盘在头上,干脆让它彻底休息,这是我们唯一的遗憾。我们说,池丹,你的长发怎么不见了?池丹安静地说,盘起来了。我们说,你把它盘起来干吗?你应该让它飘着,让它自由自在地飘着,就跟过去一样。池丹若有若无地笑笑,说,没劲。我们就觉得,池丹她变了。
池丹后来有了一些反抗。有两次,她打了埋伏,没有把正接触着的对方的情况告诉我们,她就像地下党常常做的那样,把他(们)掩护在暗处。一般来说,这种情况是在对方比较优秀的时候发生的,但是这种情况并不能改变什么,到头来,我们终究还是会知道的。我们知道的途径大致有两种,一种是我们自己观察出来的,池丹她不擅掩藏,在她和比较优秀的男孩子接触的时候,她会把她的欣喜和快乐表现出来,我们立刻就像真正的树林,在鸟儿打算离开树梢的时候敏锐地察觉到,我们察觉到就会去打听,我们打听到了就会采取行动,召开听证会,进行外科手术。另一种情况是池丹自己讲出来的,她知道我们为她好,她不忍心瞒着我们,在她的地下工作进展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在她准备做出一种重要决定的时候,她就会抱着这一次也许会有奇迹发生的幼稚想法把真实的情况告诉我们,然后眼睁睁地看着我们像联合兵团一样在办公室里集中,沏好茶,摆好椅子,正襟危坐,满怀信心地开始手术。池丹那个时候肯定在心里想,他们是怎么知道的?或者她绝望地想,我真不该告诉他们。她这么想了,当然知道那之后的结果会是什么,问题是她根本没有办法来阻止将要发生的一切——我们生活在一个并不完美的世界里,没有任何人可以做到无可挑剔——同时池丹也知道,她必须接受再一次的失败。她确实是无辜的,她确实是一只小鸟,但是,既然我们已经承认了世界的不完美,小鸟的生活当然也就不会那么一帆风顺了。
池丹有时候会和我们生气。她说,你们烦不烦人,你们到底要我怎么样?
池丹有时候会很消沉。她说,算了,我也不谈了,反正不管那人什么样,你们终归是不会满意的。
在这种时候,我们就会批评她,我们会指出她在这个问题上不负责任的轻率态度,指出她潜意识里的侥幸观,指出她急于求成的浮躁情绪,指出她因为缺乏经验而产生的幼稚言行。我们会鼓励她,让她不要放弃,让她知道满怀信心地去迎接新的寻找是一件多么有意义的事情,让她明白苦尽甘来才是人生的最佳途径,让她相信自己,相信我们。我们很严肃地对她说,你是一只小鸟,你的生命形式就是飞翔,你有什么理由放弃它呢?
只有一次,池丹做得有些过分了,明显可以看出来她有点失控,有些故意拿我们出气。有一段时间,池丹没有和任何人接触,然后她突然不怀好意地对我们说,我看你们这几天闲着没事做,都有点闲得不正常了,是不是我明天去找一个人来,让你们再开一次听证会?
那一次,我们原谅池丹了。
我们知道,有些事情,原谅比不原谅效果要好得多。
我已经说过了,这种事只出现过一次,在那之后它们再也没有出现过,在我们的办公室里,这只不过是一次偶然性的事件。大多数的时候,池丹她是非常懂事的,她有时候确实会耍一点小孩子脾气,就像所有她这样的女孩子一样,有那么一次两次任性,就像所有的小鸟一样,会朝树梢嘀咕几声,但是很快她就会明白过来,她这样做是不对的,她没有理由这样做,她会为自己的任性感到羞愧,每逢这样的时候,池丹都会像个做错了事并且明白过来的孩子,犹犹豫豫地看着我们,小声地说,对不起。池丹她还会说,你们真好,真的。
池丹她那么说的时候是犹豫的,而且声音很小,小得几乎让我们听不见。但是这种情况不能说明什么,我们只要想一想就会释然,这种情况,我是说犹豫和小声这种情况,它们在小鸟那里不是经常出现吗?
十三
我现在要说到这个故事最关键的那一部分了,它是我们这个故事的最重要部分,不管这个故事有没有意义,最好看的部分是从这里开始的。当然我说的好看,是有多层意思的,对别的意思,老实说我不太关心,我在这里强调意思而非意义,只不过是想说,我们总是把一些事情搞得非常复杂,我们老是追求一些我们力所不能及的事,老是把自己弄得非常可笑,比如说,我们老是想得到意义,其实我们不知道意思的意义有时候并不比意义的意义小,甚至它们更大;同时我想说,作为树林,我们是付出过很大努力的,我们遮天掩日,郁郁葱葱,没有放弃树林的职责,我们不愧是一片好树林,这就是我事先想要说的话。
小鸟池丹和青年唐林认识了。
有关青年唐林的基本情况,我想没有太多介绍的必要,总之他不是那种很招摇的、除了青春痘之外其他什么也看不见的青年人,他这样的人对绝大多数女孩子(尤其是安静而且出道不久的女孩子)具有着强烈的吸引力,那种吸引力较为隐蔽,属于渗透性的,但是药效发作得很快,有点像一种叫做AERHNE的激发类药,也许女孩子们见到他的头一面还不至于发生什么,世界还会控制在一种正常的状态下,如果说这种情况不加以制止,比如说,我们不给患者服用“安定”之类的抑制药,情况就会非常糟糕了。
有关小鸟池丹和青年唐林之间发生的事情,还有一个背景要介绍,那就是他们的名字。池丹姓池,池塘的池,唐林姓唐,唐与塘谐音;池丹名丹,丹顶鹤的丹,唐林名林,树林的林;丹顶鹤是鸟儿,鸟儿总是爱待在林子里,这是大家都明白的道理。有关名字的背景是池丹说出来的,池丹完全被这样的背景迷住了,她有一段时间整天坐在那里托着腮帮子望着窗外发愣,她还常常拿着一片树叶的标本出神,我们知道,这些全都与那个名字的背景有关。我们当时就批评了她,我们一致认为,池丹作为一名具有高等学历的现代青年,是不应该有这种愚昧的念头的,这种念头实在让人好笑,我们怎么可以凭着两个符号的象征性来决定自己的命运呢?这就是我们的想法。
周末,池丹去逛商场,一个孩子被挤倒了,池丹去扶孩子,人们拥过来,还有一台运货的手推车,车上的健身器摇晃着往下倒,青年唐林抢过去扛住健身器,一个特等奖摇出来了,人们又拥过去,孩子不肯爬起来,哭,青年唐林坚持不住了,孩子的母亲跑过来,孩子的母亲推了池丹一把,池丹倒在唐林身上,唐林倒在地上,健身器倒在唐林身上,是一整手推车健身器,唐林很敏捷,唐林用自己的身体把池丹覆盖住,池丹觉得自己在大地的怀抱里,池丹听见唐林叫了一声,池丹怀疑是不是在地震。
这是小鸟池丹和青年唐林认识的第一步。
商场经理要送唐林去医院,唐林笑着拒绝,唐林抽着气说没事,池丹觉得她不该倒在唐林身上,池丹觉得唐林完全有时间躲避开,又一个一等奖摇出来了,人们拥过来,池丹非常愧疚,池丹一定要送唐林回家,池丹还要扶唐林上楼,唐林不肯,唐林扶着楼梯单脚跳上去了,唐林的脚出血了,池丹学过简单的伤口处理,唐林不好意思脱袜子,有一个孩子在楼上吹单簧管,唐林跛着脚去给客人倒水,池丹的眼睛突然湿润了。
这是小鸟池丹和青年唐林认识的第二步。
池丹放心不下袜子后面的那只脚,池丹抱着鲜花上楼时想她应该把花换成水果,门打开时门里的人看见门外的人眼睛一亮,门打开时门外的人看见门里的人脸一红,一个孩子坐在地板上,一副围棋残局和一只单簧管放在地板上,孩子嗓门亮亮地叫姐姐好,孩子抱着单簧管跑掉了,孩子又在楼上吹单簧管,两个已经不是孩子的人突然不知该说什么话,缠着雪白绷带的脚上没穿袜子,池丹的眼睛再一次湿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