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体验死亡这个念头,是在高乔人目睹了那场车祸之后的一瞬间萌发出来的。
如果不是迫不得已,高乔人一般不愿利用公共汽车代步,这使他完全不像一个惜时如金的新闻记者。但高乔人就是这样的。在高乔人笔下,公共汽车是城市循环的动脉,但在他眼里,公共汽车更像一具具四处流动的棺材,这些棺材睡眼蒙眬思路不清地在街道上疯疯癫癫地横冲直撞,把城市弄得极其无序。一个个刚才还活蹦乱跳的人们被沿路塞进车厢,就像被集体塞进了棺材一样,立刻就僵硬了,在接下来的整个旅程中,大家都板着脸,盯着别人头上的头皮屑或者干脆做假寐状,谁也不说话,除了不能给人带来丝毫健康和愉快的体味交流和令人厌恶的身体接触,再没有生命本应该拥有的活跃和沟通。众多的生命在这里被一个个割裂了,孤立了,处于休眠状态,每一个旅客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等待这具棺材把他或她拖到他们的目的地,打开棺材门把他们倾倒下去,让他们从休眠中醒来。只有四类人不在此列:司乘人员、小偷、露阴癖者和患有漫游狂想症的精神病人。
所以,当站在马路边上的高乔人一眼看到那个少女的时候,他有些吃了一惊。他没有想到从棺材里倾倒下来的那些觉醒的尸体中,会有这么新鲜活泼的一个生命。那个美丽的少女大约十五六岁的年龄,像一朵顶着晨露的水淋淋的雏菊,眸亮如流星,颊红如霞云,长发自然地披在肩头,穿一条黑格红底的薄呢短裙,上身是同样款式的小背心,露出两条健康而又匀称的长腿。新鲜美丽的少女站在那里,抬起一只手做成凉棚遮住眩目的阳光,那一刻她显示出一种羞怯犹疑的样子,让站在近旁的高乔人在心灵深处由衷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少女轻盈地迈下人行道,蹦跳着打算穿过马路。
车祸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那个美丽的少女没有看到一辆有着外地牌照的浑身泥泞的黑色奥迪牌小轿车疾速驶来。至少有十几个人同时叫了出来,好像被奥迪车撞上的不是那个美丽的少女,而是他们自己。高乔人也叫了。但他的叫是在心里。他是在心里绝望悲愤地叫了一声。一口浓烈的血一直从腹腔涌到他的嗓子眼,把那里堵上了。高乔人看见在一片粉红色的迷雾之中,那个新鲜美丽的少女高高地飞了起来,先是在车头上,继而飞到汽车的挡风玻璃上,然后又回到车头上,从那里慢慢滑落下来。少女在空中飞扬的姿势十分优雅动人。她的黑格红底小背心被风鼓了起来,像一袭孩子的披风。她的长发像一面黑色的旗帜,或者像一段让大风吹扬成千丝万缕的瀑布。她的脸上甚至还带着尚未被恐惧夺走的乖巧的微笑。她的小巧而又充满青春活力的身体在整个的飞翔过程中保持了一种轻盈自由的姿势,以至让站在近处的高乔人怀疑,那么小巧轻盈的身体在那么柔弱无骨的飞翔中,怎么可以将汽车的金属散热窗撞得凹陷下去并将挡风玻璃撞得粉碎?
那个新鲜美丽的少女在人们还没有围拢上前时就立刻死去了。没有叫一声,也没有血。
高乔人把少女的死亡说给在医学院读研究生的女朋友王品听。高乔人在叙述那场罪恶的车祸时哽噎不已,心里充满了悲怆。王品那间小小的寝室显然不是叙述一场罪恶车祸的好地方。仪态万方的王品让人在叙述这场罪恶的车祸时更加为牺牲者嗟叹不已。王品先是以一种十分优美的姿势坐在床上的,现在她放下手中正在读着的书,用她那双动人的黑眼睛看着高乔人,说,死亡是生命形式的一个组成部分,没有死亡,生命的过程就不完善,你能要它怎么样呢?
高乔人眼里含着泪珠,高乔人说,我不要怎么样!我就要怎么样!王品认真地看了看高乔人,从床上下来,趿上拖鞋,走过去,走到高乔人面前,伸出双臂把高乔人的头揽进怀里,温存地抚摸着他,说,好了好了,事情已经过去了,不是还有更多的人活着吗?我们不是活得好好的吗?高乔人的脸贴在王品温暖平坦的小腹上,隔着苏湖绸料子的睡衣,他闻到了一股女性热烈的新鲜芬芳,这使他受到的刺激更加强烈。高乔人哽噎道,不!这不公平!王品将纤细的五指轻轻地插进高乔人的头发里。王品抚摸着高乔人说,你要什么公平呢?生命有它自己的公平原则,它不会向我们的愿望屈服,对此我们应该有耐心。高乔人倔犟地说,你撒谎!生命是排斥死亡的!生命就是活着!王品说,生命就像一座钟,随时都有可能停下来,事实上,就在我们说话的这工夫,就有若干的生命正在停止摆动或将要停止摆动,你不能阻止它们。高乔人粗鲁地推开王品,把他乱糟糟的头颅扬起来,恼怒地盯着王品,说,我就要阻止它们!我就要做到这一点!王品被推开,站在几步远,吃惊地看着高乔人,说,你受的刺激太重了,也许我有必要穿上衣服,带你去看医生。你需要做一次心理分析,这个我就能对付,只是我们之间太明白,你会由此对我产生排斥态度,影响疗效。我带你去见我的导师。高乔人恶毒地说,你那个导师是王八蛋!他自己就是一个需要找人看一看的精神病患者!
王品宽容地笑了笑,妩媚地说,我们上床好不好?你需要松弛一下,你太紧张了。我们上床,这样就用不着我的导师了。高乔人心里的悲怆达到了顶点,他觉得王品的建议差不多算是另外一场罪恶的车祸。高乔人说。我不想上床!我不想用做爱来治疗伤痛!王品平静地说,我没有说你受了伤。高乔人说,你说了!你就是这个意思!你把我当成一个傻瓜!王品看着高乔人,说,你用不着朝我大喊大叫,你要不想做爱,那我们就换一种方式,我们可以去酒吧坐一坐,还有一周就是我24岁生日,还有两个月就是你33岁生日,既然你这样痛恨生命的易逝,我们不妨及时行乐,提前去为我们的生命干一杯。
高乔人坐在那里,双目怔怔,不认识似的看着王品。高乔人的心里充满了绝望。他说,王品,你知不知道,你长得很漂亮。王品嫣然道,我何止是漂亮,我简直就是美,这是两个完全不相同的概念。高乔人狠狠地说,但是你会死去,你不会永远占有美丽和生命,总有一天你会失去它们!王品很高兴地说,看来你的情况没有我想象的那么严重,你明白死亡是不可逆转的,你还有救。高乔人说,有问题的不是我,而是你,你不珍惜你的生命,你根本就不珍惜它,你笑,你坦然,你在说到死亡这个字眼时就好像在说一块可有可无的巧克力,如果你真的珍惜生命,你就不会笑,不会坦然了。王品奇怪地说,那你要我怎么样?难道就因为我知道我总有一天会死去,就应该整日愁眉不展,哭哭啼啼吗?
高乔人说,不,我不是要你整日愁眉不展,哭哭啼啼,我是要你真正明白生命的可贵,从而珍惜生命!王品说,我是这样做的,难道我不是这样的吗?高乔人说,这样做还不够,因为当你没有体验死亡的时候,你根本不可能知道生命有多么可贵,你所理解的生命,只是虚幻的机体存在形式,你只是在使用它,耗费它。只有真正体验过死亡的人,才会明白生命的脆弱和珍贵!王品说,话这么说,可是死亡对每个人来说都只会有一次,当这个人已经在体验死亡的时候,他离生命的终结已经很近了,他甚至已经来不及感悟生命的可贵,这种感受又有什么实际意义呢?高乔人说,我们可以把这种死亡感受提前告诉人们,让他们觉悟。
王品笑了笑,说,一般来说,死亡可以分为预料之外的死亡和预料之中的死亡两类,前者包括俗称老死的自然死亡和天灾人祸的意外死亡,这两种死亡是无法预知的,既然无法预知,你怎么掌握提前的时间呢?而预料之中的死亡是指那些长期患有重病或者突然发现身患绝症的死亡,通常这些病人都很清楚,死亡的来临只不过是个时间问题,而恰恰正是在这或长或短的时间里,病人在心理上所经历的折磨要比生理上所经受的折磨大得多,他们已经体验到死亡的真实感受了,何需你再去雪上加霜呢?高乔人愣在那里,他没有想过死亡有多少种类,种类有什么关系呢?死亡就是死亡,当一个活生生的生命消失的时候,它曾经拥有的一切都随之消失了,好和坏,形式和内容又有什么关系呢?它们半点意义也没有了。王品看出了高乔人的疑惑,她走过来,在高乔人的面前蹲下,将一头青丝晃到脑后,伸出手来温柔地握住高乔人的手。王品晃动头发的姿势使高乔人想起了那个新鲜美丽的少女黑色旗帜似的头发,那头发在空中展开的时候是那么的生动,完全没有半点死亡的恐惧。
高乔人的心再一次被刺痛了,淌出血来。王品小鸟依人地扬起满月似的脸,看着高乔人的眼睛,说,乔人,死亡是不可逆转的。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说,没有死亡,就没有生命,前者是永远不变的,后者则是暂时的,相对的;前者永远是二者中最重要的一个。吉拉尔把死亡看成是“一切生命的长姊,甚至是生命之母”,奥伯里纳将生命看成是新生命产生的主要障碍,拉巴杜认为“化石是动物的胚胎,煤中可见的叶痕是森林的胚胎,是正在变成植物的矿物”,可见,否认生命中的死亡现象不但是反科学的,而且是可笑的。重要的是,我们活着,我们拥有暂时的生命,我们明白生命可贵这个道理,这就足够了。高乔人以一种完全不信任的目光打量着面前那张漂亮的脸蛋。
高乔人走火入魔了,完全听不进任何话。他顽强地说,这不够,明白和知道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形式,我要人们知道这一点,而不仅仅是明白!王品宽宏大量地说,好吧,那你想怎么办,你打算怎么来教育人们知道这一点呢?高乔人站起来,这是他打走进这间屋子后第一次站起来。他个子高高大大,觑眯着略为近视的眼睛,乱糟糟的头发如狮鬃一般飞扬在脑后。他在小小的房间里冲动地走来走去,好几次撞上了衣衫单薄的王品,对此他一点也没有觉察。高乔人大声地说,我已经想好了,我要办一个体验死亡俱乐部,我要让人们知道死亡是怎么一回事,知道死亡对生命来说意味着什么,我要让人们体验到死亡的恐惧,让人们从浑浑噩噩中觉醒过来,珍惜生命,抵制死亡!王品被在小屋里冲来冲去的高乔人一直逼到床上,她看着他,她看见他双目如炬,两颊赤潮,周身散发着一种神圣的光芒。王品在心里平静地想:这孩子,他真的病得不轻呢。
二
高乔人和王品是一年前认识的,那是在本市青年市民议事厅的一次公益大会上,王品在大会上宣读她的一篇论文,高乔人则作为记者来采访。王品论文的题目叫《城市文明综合征与当代青年变异人格》。大会结束之后高乔人把王品堵在走道里,用激烈的言辞猛烈抨击王品论文中的虚无和悲观。王品对高乔人这个名字一点也不陌生,她经常在报纸上读到他的一些像刚受过洗礼的婴儿似纯洁和充满激情的文章。她喜欢他的文字,喜欢他在物欲社会中奇迹般保留下来的理想化,那真的是这个文明社会最后的精品了。
当她第一次看到他时,她对他那个精力充沛,目光炯炯的样子和他那一头乱糟糟倔犟的头发几乎一下子就着了迷,她差不多就忍不住走上前去摸他的脸了。但是她不愿意被他说得一塌糊涂,不愿意被他说成是一个悲观的世纪末情绪的散布者和一个城市文明痼疾的冷眼旁观者。这对于一个相貌和才情都绝对不俗的女孩子是无论如何不被允许的。王品当下满脸通红,甩手气鼓鼓地走掉了,一路上眼里噙着两汪泪水。但是第二天,她到街上去买了一份报纸,又到电话亭去拨了一个电话,她在电话里准备充分地把高乔人用严谨的观点和犀利的语言痛快淋漓地收拾了一顿。
高乔人在接电话之前正在赶写一篇有关计划生育的稿子,满脑子天下第一难的责任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拿着电话听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结结实实挨了一顿训。放下电话后,高乔人越想越不是滋味,怒火万丈,丢开未完成的天下第一难。抓起桌上的摩托头盔就冲出报社。高乔人是个优秀的记者,要在医学院找一个已令他刻骨铭心的女研究生对他来说不是件难事。高乔人冲进王品的宿舍后便开始言辞激烈地攻击王品。王品也不是好惹的,伶牙俐齿地进行反击。两个人像一对互撞禁区的争强好斗的羚羊,你来我往,争得面红耳赤,吵得一塌糊涂。吵着吵着,他们停止了争吵。他们开始接吻。他们把对方死死捉住,用嘴唇焊紧对方,用另一种方式来互相猛烈攻击。他们吻得天翻地覆。
王品后来对她的朋友们说,她只花了3毛钱买了一份报纸寻找采编部的电话,再花8毛钱拨通这个电话,就给自己套来一头这个城市里的稀有动物,事情就这么简单。高乔人则对他的朋友们说,真是莫名其妙,不就是一篇破论文吗?我也不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雏子,什么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了,偏偏就在一篇破论文面前失了足?朋友说,哪里是什么论文,你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高乔人不承认自己有这么卑鄙,他指天发誓说,就算王品是一个美丽的沛公,但他第一次吻她的时候,他真的不是在吻她,而是在吻她的那篇论文。
王品做了高乔人一年女朋友,不知道别的,却知道高乔人这人一旦拿定了主意,刀山火海也阻他不住。这也正是她喜欢他的一个原因。高乔人因为目睹了一场车祸,就生出憎恨一切浑浑噩噩生命的心思,要办什么体验死亡俱乐部,要用死亡教育人们重视生命,这念头简直就是疯了。王品知道这其实是一种不科学的联想导致的,是神经官能症的表现,究其宗是死亡焦虑。人的一生都在试图摆脱死亡焦虑以及由它衍生出来的其他焦虑,但是死亡焦虑却总是不依不饶。王品学的是医学,她明白阻止高乔人是不理智的,最好的疗救手段是精神分析,通过分析将高乔人的死亡焦虑暴露无遗,帮助他将死亡焦虑现实化并超越一般对死亡的反应。这一点,库伯勒·罗斯有过五百个成功的病例,即让患者从否认、狂怒、讨价还价、迷信,消沉过渡到接受,从而降低焦虑的原始强度,消除潜意识中对死亡的恐惧和意识中对死亡的惧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