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式很快就一道道上来了,赵怡和刘明的菜点得都很适中,可以从容不迫地吃,钟开阳则几乎没给自己点菜,只是要了一瓶红牌伏特加,一杯一杯地喝,然后不断地和刘明太太说话,根本就不理会刘明。刘明太太可就苕了,钟开阳一会为她点了那么多的菜,菜是一道接一道地往上上,刘明太太紧吃慢吃还是对付不了,服务小姐要撤走先上的冷盆,钟开阳示意说:“请别忙撤走,这位太太还要用。”先上的撤不走,后来上的并不等候,刘明太太面前的桌上被众多的菜挤得水泄不通。刘明太太手忙脚乱,不是叉掉了就是刀滑了,弄得盘动碟响,附近几个台位的老外都转过脸来朝这边看,嘴角露出幽默的笑意。刘明有好几次暗地里示意自己的女人,但女人没空,既要对付面前眼花缭乱的美味佳肴,又得不断地迅速咽下整块的食物,空出嘴来和钟开阳说话。钟开阳殷勤到家了。钟开阳说:“刘太太,你很漂亮,又年轻,你怕只有二十岁吧?”刘明太太吞下一块牡蛎肉说:“钟老板说笑,我都三十了。”钟开阳吃惊道:“三十了么?怎么保养的,一点也看不出来,简直是一个奇迹!”刘明太太一伸脖子又吞下一块猪排,说:“钟老板真是会恭维人。”钟开阳说:“你说错了,我会卖衣服,也会跳舞,就是不会恭维人。我要会恭维人,就不会说你只二十岁了,因为我这个人,最不喜欢和年纪太小的女性打交道,她们就晓得咋咋呼呼,一点成熟美也没有,像我们这种男人,只喜欢那种既有经历又充分保持住青春魅力的女性。”刘明太太一张脸笑得稀烂,厚嘴唇上粘着的一块蟹黄掉入面前的汤盆里。刘明太太说:“钟老板一张嘴巴哄得死人!”钟开阳呷了一口酒说:“这怎么是哄你呢?这你可以验证的,我刚才说了,我是舞场高手,我看刘太太的条子也蛮清爽,怕也是舞村强将,我就殷切地恭请刘太太陪我练一回,如何?”刘太太受宠若惊地道:“那我巴心不得!”
这边两个旁若无人越说越热烈,一旁刘明的脸像是秋后的冬瓜,直往下掉霜沫子,想要发作,高雅安静旋转餐厅里又明知不是场合,整个人完全如同在受刑。赵怡早看出来了,桌子宽大,隔得太远,又不能用脚去踢钟开阳,用目光去阻止他,他的眼睛又一秒钟不空地全粘在刘太太身上,沟通无门,赵怡心里过意不去,只好找些话来和刘明说,可毕竟两个人都心不在焉,那种话反而生硬得很。
一顿饭吃了两个钟头,乐坏了两人,气坏了两人,直到走出亚洲大酒店,刘明太太还在霓虹和星空的交相辉映下充满依恋地对钟开阳挥手道:“钟老板再见。”
赵怡不想和钟开阳在车上斗气,一回到家,赵怡甩下包包就说:“你今天为么事?拿人家刘太太盘苕一样盘,你也太不讲修养了!”钟开阳说:“你说对了,我是没有修养,我拿一千多块钱,我就是想盘一盘苕。”赵怡说:“你凭么事这样?人家就算没有帮过你,人家总是客人,再怎么,起码的礼貌是要讲的!”钟开阳说:“难道我今天还不礼貌?还不情操?我周到得只差一丁点就像她男人了。”赵怡说:“你以为那就礼貌?那是下作!”钟开阳说:“你说得好!我就是要让他晓得,被别人下作是么样滋味!”赵怡说:“你才怪,人家哪点惹着你了?你不是有病吧?”钟开阳冷冷一笑,说:“他能向我的老婆献殷勤,和我的老婆跳舞,我就要盘一盘他的老婆,难道我不该的?”赵怡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你不认为你这是小肚鸡肠?”钟开阳说:“是么?”赵怡说:“我和刘明跳舞,只是跳舞。”钟开阳说:“鬼才晓得。”赵怡气得浑身发抖,说:“钟开阳,你,你太缺德了!”赵怡说完,冲进屋去把门关上了。
当天晚上钟开阳没有进卧室,这也是他和赵怡结婚五年来的第一回。他自己也觉得很奇怪,不清楚怎么搞成了这个样子,过去自己一向是没有太多棱角的,生活得平平和和,对赵怡,不说是言听计从,至少也是十分看重的,生活中有诸多的不顺,不愉快,都是忍住了,不想大波大澜,陡生宕荡,若不是生存已没了保障,一切都可以过下去的,自从辞了职,下了海,有了钱,自信大了,想法多了,浮躁也重了,受不得委屈,沉不住气,一切都想捞他一票,搏一个输赢,他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对,毕竟他是积极了,向上了,不愿平庸了,毕竟他是在无声无息的慢性死亡中醒悟了,行动了,改变了生活的命运,这应该算是人生的一种进步,但他又迷惑,他的所作所为,他的成功,他的新近滋生的目标,甚至他赢得的那些结果,好像又都不是他的本意,是他得到后又不能安宁的,看不见的背后,仿佛有着一只无形的大手在主宰着这一切,而他,只不过是那只无形大手牵动着的一具木偶。
钟开阳合衣躺在沙发上,隔着卧室的门,他能感觉到赵怡辗转的委屈和失望,但他没有动,他被执拗完全俘虏了,他就那么瞪着眼睛看着黑暗中的天花板想了一夜。
九
汹涌的秋季服装让利展销活动的势头是钟开阳完全没有想到的,淡季刚刚过去,钟开阳将几个月赚得的利润加上银行贷款和从朱哥、波波那里借来的高利贷一古脑全压在傅崇明身上,计划在秋季服装销售旺季中全力一搏,从此改变靠人吃饭的命运,这种气魄,连波波都感到佩服。波波说:“我做了两年服装,讲理论讲实践都足可以称你的师傅,这种孤注一掷的做法,连我都不敢。”钟开阳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先是福建浙江厂商花样翻新的让利展销活动。沿海的服装无论在款式和做工方面都模仿国际名牌,价格又活得惊人,经营方式又随着潮流,销不动的款式,几天后厂家就会毫不犹豫地从货架上取下来,大跌血本一脚踢给乡镇贩子;销得旺的款式,电传发回厂里,两天后就有货柜车风尘仆仆从几千里以外载来,把个市场闹得沸沸扬扬。一些内地名牌服装厂家先还沉住气,后来终于按捺不住了,轰轰烈烈铺天盖地闯入促销行列,那营销手段和气势也撼天动地,动辄奖名牌轿车,奖商住楼,奖出国旅游名额,几百万上千万的许诺见着风涨,有新闻媒体广而告之,公证处临场公证,真实得你要不相信发财的机会来了继而积极去参与你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蠢货。有急不可耐的厂家,索性现卖现抽奖,当众开奖,有一家服装名厂在五百套西服中设一辆夏利小车,销到三百套时大奖仍未出现,一位服装个体户立刻拍出一张支票,买走余下的二百套,得了车,服装却转手贩给了县里的贩子,这是逸闻中随便拈出的一件。如此销售狂潮,不要说钟开阳之流的小摊主,就是一些实力不强的国营厂商,也叫苦不迭。
服装市场持续不停地狂跌,私营业主的精品摊档几乎无人问津,服装堆在那里销不动,波波和朱哥到底多一些经验,在价格咬不住的时候先就亏本跳楼跑掉了。波波说服钟开阳随行就市,在如此狂潮下,先逃的先安全,能捞回多少算多少。为此波波还专为钟开阳介绍了两个专做异地“跑档”生意的贩子。但钟开阳却很固执,仔细算过一笔账,若是一刀割下去,一分钱赚头没有不说,少说也得亏两成,便咬死不放血。波波急了,说:“市场不是你的,你一杆破矛和没心没肺的风车斗个什么劲儿!”钟开阳说:“战场中心最安全!”波波气得扭头就走。等过了两天,看看终归是抗衡不过了,再下决心跳楼时,不要说价钱蚀得不敢说,市场也全都消失了,就是想跳也无处可跳了。
钟开阳去找傅崇明。傅崇明正在那里对着电话骂人,骂得很粗野,眼珠子通红。等明白过来钟开阳是想退货时,傅崇明像要拼命似的说:“这不可能!我的产品是按合同定额生产的,你是包销户,我只负责你的货,不负责你的销!”钟开阳说:“现在一件都销不动,都压住了。”傅崇明说:“那你要我怎么办?你这只千把套,我十几万套代销的全都退回来了,那是大几百万!”钟开阳急了,吼道:“那你不是要我的命?!”傅崇明也吼:“我的命已经丢了一半了,还有一半,你要你拿去!”
波波和朱哥将自己的场子盘给了见风而上的投机者,自己改行去盘水果和挂历。这个世上总有一些勇敢的,不怕死的,在战争进行到白热化的时刻精神饱满信心充沛地撞进战场,战势已形成格局,至少在局部地区,一定的时空内,精疲力竭的战场力量诸方相持不下,形成空白区,把脑袋掖进裤带里,说不定就能捡到不少洋捞。都逃了,没逃的只有钟开阳,商场还是天天去,看着疯了的厂商,疯了的购物人群,商场从容不迫将商品和人和钞票吞进吐出,冷静地胸有成竹地按市场规律计算自己的利润,只把一个钟开阳和一堆无人问津的服装冷落在那里。场租天天在累计,贷款利息天天在递增,而货却压死在那里。服装生意中人都明白一个道理,服装卖的是一个风,风来时趾高气扬、点石成金;风去时你便是孙子,再高档的东西也只是一堆臭狗屎。钟开阳守着那堆臭狗屎(仓库里还有一大堆),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明知那些本来销得很好的服装,只因为一个竞争,眨眼一文不名,但场租是要付的,贷款是要还的,算来算去,自己几个月吃辛扒苦赚的几万块钱已悉尽赔光,还背上了一屁股债!
只上十天时间,钟开阳完全被压垮了。自从那天晚上和赵怡闹过一场之后,他们之间很少说话,差不多已陷入冷战状态,钟开阳不肯里外都输个干净,在家里强撑着不和赵怡和解,夜里就裹床毛毯睡在沙发上,每天天不亮就离开家,四处奔波,八方叩头,或者坐在摊档里发呆。他的胡子长长的,也懒得剃,眼圈因为缺少睡眠发黑,杰尼亚名牌衬衫皱巴巴的,肮脏不堪,鳄鱼牌皮鞋满是灰尘,完全看不出它的本来面目了。钟开阳几乎无法相信这个事实,但这是明摆着的——他破产了!他一文不名了!
那一天,波波来找他,告诉他,她已经帮他找到了一个福建人,让那个福建人转包下他的摊档。波波说:“这个势头,秋季是做不出来了,与其白交租子,不如先退一步再说。”钟开阳完全像个傻子,只知道点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波波怜悯地看着他,说:“我已经在王家巷弄到一个做水果的门面,这两天就去烟台进苹果,你要愿意,就跟我一起做。”钟开阳看了看波波,摇了摇头。波波叹了口气,说:“你倒是一个勇敢的士兵,可你应该明白,士兵和尸首是同义词,战争结束之后,没有人对尸首感兴趣的。”看钟开阳不说话,又说:“还有一件事,我借你那笔款子,下月十五号就到期了,你要早筹划。朱哥也要我给你带话。”钟开阳急了,说:“我这个样子,一时哪能还得起?”波波说:“所以才叫你早想办法。”钟开阳说:“能不能拖两个月?”波波坚决回绝:“那不行!现在风头不好,谁也不敢老把自家的伢关在门外。”钟开阳试探道:“对我也不行吗?”波波看了他一眼,说:“开阳,我很想说行,但是生意场中,一是一,二是二。你生意已经做塌了,不是不相信你能扳回来,但借给你那四万块,已经是明白地有危险了,性急的,只恨不得立时就找你讨回来。我能做的,只能是按照我们之间的契约,在下月十五号收回钱来。”钟开阳听了,哪里还说得出话来,点点头,站起身来默默地走开。
钟开阳是在商场拉下闸门时才离开的。整天只做成了一套衣服,买主在砍价时充满了阶级仇恨,钟开阳气短,也无心周旋,只求个保本就让出了手。钟开阳在走出商场的时候门前正在降旗,服装整齐的保安和礼仪小姐很庄严地站在旗杆下,目视旗子缓缓降下,乐队高奏着国歌。钟开阳站在礼仪队后面,心中默默地念着国歌中的最后那段歌词:
我们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前进进!
钟开阳默默地看完降旗仪式后就走开了。钟开阳在走过那些巨大的纷杂的广告条幅和兴奋异常的霓虹灯时心里充满了欲灭意冷的情绪。一群群商场售货员从他身边拥过,去挤通勤车或者取自己的自行车,在空气中留下了浓烈的商品气息。最早的夜风开始出动了,将雪片似的各种奖券和商品广告单卷起来扬上天空,整个世界像个被废弃的战场。
钟开阳又累又饿,他沿着兴奋了一整天此刻正移交给另一种享乐高潮的都市街道慢慢走着。然后他停下来,站在一个炭火正旺的小摊子前。
小贩手脚忙乱又效率很高,看钟开阳站了很久,便问:“来几串?”
钟开阳像是醒了,从兜里摸出一张五十元的票子,递过去,将炭炉上所有烤好的羊肉串收成一抱,也不说话,拿着就走。小贩目瞪口呆看着这个像是中了邪的汉子抱着那些冒着油的羊肉串摇摇晃晃穿过马路消失在人群之中。钟开阳就这么回到了家。钟开阳一路上都在想着一句至理名言,他想得很苦,当他推开家门时,他终于想起来了。
那句至理名言是:在哪儿跌倒了,就从哪儿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