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洗漱了就吃蛋糕,赵怡很快乐地欣赏着手指上的红宝石戒指,不住地问钟开阳:“我戴这个好不好看?别人不会说我妖冶吧?”钟开阳说:“别人不会说你手上,会说你脸上。”赵怡发痴道:“我脸上怎么了?”钟开阳说:“你过来。”赵怡乖乖地过来了,钟开阳用食指从她嘴边刮下一抹奶油,送入嘴里吮食了。赵怡脸一下红了,说:“邪皮!”钟开阳嘻嘻笑道:“味道好极了!”赵怡连忙去找毛巾来洗脸,洗着洗着突然回过头来说:“想起了!”钟开阳说:“想起什么了?”赵怡说:“昨天刘明去找过我。”钟开阳说:“哪个刘明?”赵怡说:“你忘了?就是糖烟酒批发公司那个刘明,我的同学。”钟开阳说:“是他?他找你干什么?”赵怡说:“他说几个月没有看到你去进货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来看看。”钟开阳说:“他不是烟酒贩子吗?怎么也管希望工程了?”赵怡说:“人家关心,可见也是有责任感的。”
钟开阳说:“那是,可惜你不会请他去跳舞了对不对?因为我们并没有得到他的拯救。”赵怡说:“再怎么,我们还是应该表示一下,人家毕竟帮过我们,不然总是心里过不去。我们送点东西给他的伢好不好?”钟开阳心里突然有了一个念头,说:“送东西不好,你也不知道送什么他喜欢,再说也有受贿的感觉,我看,我们请他吃一餐饭,请他们全家人。”赵怡高兴地说:“你这个主意好,就按你说的办。”
七
钟开阳将四扎二十八万元现款往傅崇明的大班桌上一放,说:“上月最后一批货款和这个月的货款。”
傅崇明戴着个眼镜正在看账本,从眼镜上面看了看钟开阳说:“一次提这多?”
钟开阳说:“做就规规矩矩做,总是放不开手脚,经济总也不能腾飞。”傅崇明说:“你哪来这多钱?”
钟开阳说:“银行贷了五万,还有一部分是找朱哥和波波借的。”
傅崇阳说:“租金几多?”
钟开阳说:“二十二点。”
傅崇明说:“还是你有气魄,是做大生意的料,我没看错。不过你要找我借,我可以给你二十点的利。”
钟开阳说:“要这样我还借。”
傅崇明说:“你哪要这多?”
钟开阳没有说。他已经在别的地方看中了一个门面,他想盘过来开一家精品店。他没有说,主要是他并不打算在这个精品店里经销傅崇明的产品。
傅崇明点好钱,用一架袖珍伪钞鉴别机将钞票过了一道,将钱锁进保险柜里,然后给钟开阳开了收据和提货单。
傅崇明说:“钟老板,这回该你请我吃饭了。”
钟开阳从厂里提出一部分货,雇了辆小货车拖到商场附近自己租的一个仓库里放好,然后去了商场。波波正在帮他应付一个顾客,见他来了,就对那个顾客说:“老板来了,你和老板谈价。”钟开阳很快和买主成交,用衣袋装好衣服递给对方,说:“好走。”波波过来,将几张四联单递给他,说:“帮你卖了三件,柜台上结的账。还有一个贩子要十套,我要他下午来找你谈。”商场里的规矩,引厂进店引商进店,卖买双方都要在柜台上结账,不过私营业主对不索取发票的顾客还是喜欢直接付款的方式,这里头的窍门不言而喻。钟开阳接过联单,说:“波波,谢谢你。”波波笑道:“么样?昨黑了读过书?这斯文。”钟开阳也笑,说:“还不是想讨你的好,到时候租子还不起,多少抹一点走。”波波冷笑了一下,说:“这话说给我听可以,要是你太太听了去,怕是要对你进行法制教育的。”钟开阳好一阵尴尬,一声不响退回自己的摊档里去。
中午,钟开阳和波波正躲在衣架子后面边吃盒饭边聊天,有人进来了,问:“老板,衣服么样卖?”钟开阳说:“三百八。”说着把鸡翅膀丢进饭盒里,伸出脑袋去看,一看一愣,说:“苏山?”苏山也愣了,说:“钟师傅,么样是你?”钟开阳放下饭盒走出来,一边揩手一边对昔日一个组的同事说:“是我,这个摊子是我的。”苏山说:“是也,是说你为么事不回厂,有人传你去云南贩药去了,原来你在这里当老板!”钟开阳轻松地一笑,说:“么老板哟,还不是混饭吃。厂里么样?”苏山说:“还好,和台湾老板合资了,改厂为公司,生产山地车轮坯子,产品百分之八十外销。工资也发了,还加了一级,我每月带奖金可以拿到二百三四十块。你莫说,台湾老板就是有板眼些!”言语自有一些感激。钟开阳笑了笑,说:“么样,你是来买衣服的?”苏山说:“是的,半年没有进过商场了,昨天关了饷,来找件衣服穿,不过你这衣服太贵了,我一月工资统把你也只拿得走两只袖子。”钟开阳说:“你还个价。”苏山说:“商场里的衣服也兴还价?”钟开阳说:“东西是我的,场子是我的,我说行就行。”苏山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说:“三百,么样?最多三百二,再多我就拿不出了。”钟开阳说:“二百四,你把一个月的工资奖金我,衣服是你的!”苏山喜得嘴都歪了,说:“钟师……钟老板,还是你爽气,你生意做得活泛——你该不得赔?”
等送走了苏山,钟开阳回到衣架后,重新端起饭盒。波波已经吃完了,端着钟开阳的大茶杯喝茶。波波说:“有你这样做生意的?自己杀自己。”钟开阳说:“一个厂的同事,本来就不是生意。”波波看着钟开阳,摇了摇头,说:“你呀,你生成就不是生意中的人,你是吃错了药,摸错了婆,硬是一件历史冤案,做生意,认的只是钱,爹来了,妈来了,该宰的一分不得让,不是不认情理,要一处让了,哪一处又找不出让的理由来?那不乱了方寸,没了规矩?做生意偏偏就最讲规矩。”钟开阳说:“理论知识我懂,但太规矩,岂不累人?”波波说:“相反。要是没了规矩,东也要心来应酬,西也要情来讲究,又不知道这心这情要让出多少才算利人不亏己,落个人也夸,自己也心安理得,那不累?有了规矩,而规矩也很简单,生意场中认钱不认人,规矩上下人人平等,老少无欺,用不着心来勉为其难去平衡,好比是罪是错,只认一个法律,法律健全了,就没有那多人为的结果,那不简单?”钟开阳说:“那照你说法,商场也用不着搞那些情感销售让利销售了,总归明码实价,爱买不买。”波波说:“你又错了。情感销售也好,让利销售也好,那都是促销手段,是技巧,为的还是把商品更多更快地推销出去,只是多了一层心理学包装,说穿了还是商业规律。商场不是教堂,不是社会福利院,它凭么事给你恩惠,把利给你?作为商品流通环节,商场的唯一目的就是把流通领域中的利润扩大到极致并且赚尽,其他的只是手段而已。”钟开阳听得目瞪口呆,盯着波波说:“我怎么像是在听你讲商业课?”波波冷笑一声,说:“看来你也并不天天看报,你若看报,就会知道你现在正在和前任商校的大专班讲师对话。”钟开阳好半天说不出话来,突然就感觉到商场并不像对方说的那么简单,可以用一个规律来概括。商场是一个无形的沙盘,中间的堡垒暗礁却是由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来组成的,商潮也好,商战也好,凡是商业行为,那真正活跃着、生死着、对抗着、主宰着的生命力量是人。自己懵懵懂懂地跌入沙盘,摸爬滚打,钻学奋发,粗走线算得上是顺的,自以为也是商场中人了。那些商场中真正能制约的大亨——那些一个商业发展计划的实施就会导致若干商业实体的倒闭或诞生的大亨。那些一批定单就能使一定领域里商品的价格狂升或暴跌的大亨,那些用一系列广告、营销活动制造和渲染出一个又一个商品潮流然后又把它们扼杀掉的大亨,那些洞晓和把握着今天和明天的商业现象,在潜移默化和强硬改造中创造人们新的生活观念生活追求甚至影响人类进化本身的大亨,他是一个也没见到,他见到的只是像傅崇明、波波、朱哥这样的小老板,他们只不过是那些大亨身上的虮子,可就是这样的虮子也个个不似凡人,像傅崇明,原本国家干部当得好好的,却不做了要当私营业主,又头一个在私营业中建立了党总支,服装厂经营得不错,又要设法去兼并一家小型国营模具厂,毫不犹豫拍出二百万偿还对方在银行的欠债。像朱哥,当年国家军队五项全能集训队射击教练,失手打死了翻进训练场来挖弹头的一个乡下孩子,被军事法庭判了两年徒刑,刑满回家,转业干部的资格没有了,工作没着落,干脆到邮局门口的地摊上卖了自己所有的勋章做起服装生意来。像波波,人前一个无忧无虑、敢爱敢恨、全无城府的女孩子,红道也走得,黑道也不怵,看着俗到了家,以为是那种小巷里长大、天生不愿读书只想玩世界的姑娘伢,偏偏她就是教大学生的老师。小老板即如此了得,大亨呢?人即如此了得,商场呢?钟开阳这么一想,顿时就有些说不清楚地灰心失望,觉得这以前自己得到的刺激和快乐,全是虚假的,根本就还没入流,而自己那么快建立起来的自信和雄图也十分的可怜兮兮,说出来都是一种笑话。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还不屈服,说:“就算你说的都是道理,做起来也不见得都行得通,比方说你帮我,难道那也是手段和技巧吗?”波波看了钟开阳一眼,说:“你说对了,我帮你,当然是一种手段,至少在第二次帮你时,这帮助就丝毫没有助人为乐的意思了。”本来钟开阳是不该再问下去了,他也不是没有悟到这一点,但这就像做生意,赚了一就要想赚二,赚足了满了溢出来了还收不住手一样,要的不是结果,而是过程,他就是收不住。钟开阳说:“不为助人为乐又为么事?”波波很平静地说:“因为我喜欢你。”
晚上回家,吃饭的时候,钟开阳端着酒杯子发愣。赵怡奇怪地问:“你怎么了?”钟开阳放下酒杯,摇了摇脑袋,像要拼命挥赶开什么东西似的,说:“我觉得我有些发虚。”赵怡扑哧一笑,说:“鬼要你白天黑夜的忙,革命重担一肩挑,三十岁的人了,应该晓得将息了。”钟开阳知道赵怡听误会了,说:“我不是说身体虚,我是说心里虚。”赵怡不明白,问:“有什么心虚的?是宰了人家羊子还是偷税漏税了?”钟开阳摇头,说:“都不是,我是觉得生意场像个复杂的陷阱。”赵怡说:“陷阱在哪里?”钟开阳说:“问题就是你看不见,你走在一座山上,到处都是钱,你既然来了,就得捡钱对不对?但你不知道那些陷阱在哪些钱下面藏着。”赵怡说:“这叫两难境地。这好办,山你也上过了,钱你也捡过了,你下山来就是。”钟开阳:“下山来做么事?还回厂里去烤板鸭吗?”赵怡说:“又有么样不行?”钟开阳:“要么就一辈子不开斋,开了斋又要人转头吃素,那不杀我?!”赵怡叹口气说:“能诱惑人一往无前地往陷阱里跳的,看来只有钱了!”
八
请刘明两口子吃饭,钟开阳是有意挑选在亚洲大酒店二十三层旋转餐厅吃西餐的。去之前,他要赵怡先去做了一个头,换上了他给她买的华伦天奴正式宴会装,他自己则穿的是杰尼亚衬衫,打了领带,两个人在街口拦出租车的时候,来往的邻居没有不看的。
刘明的太太一看就知道是个很俗的女人,服装是那种艳得伤人眼睛的色调,手指上套了三个蝴蝶状大金戒,脖上的金链子沉甸甸的,使人想到那种出生可疑主人却偏拿来当高贵宠物的小母狗。这个想法钟开阳没有对赵怡说,因为他从刘明一见面时眼珠子里一掠而过的羞愧和沮丧中已经得到了他最初的快乐。
刘明有些做作地说:“这是何必?要你们破费?”
钟开阳大大咧咧说:“只是随便坐坐。”
服务小姐送上矿泉水,又递上菜单,钟开阳先将菜单递给刘明的太太,刘明的太太拿着菜单愣了半天无从下手。钟开阳殷勤地从刘明太太手中取过菜单,这是预谋已久的了——很绅士地说:“刘太太,它这里有几样菜是很不错的,我来帮你点。”连看也不看对面的刘明,为刘明太太点了马乃司、牡蛎沙拉子,热菜点了瓤馅墨斗鱼、烤蟹肉、啤酒焖鸡、胡椒汁煎猪排、布劳修道烤火腿,主食是米兰杂那和鸟根,汤是意式牛尾汤,还要了罗木可可球做甜品,酒则是金巴利开胃酒和君度橙力乔酒,而给赵怡,则随意地点了蔬菜丁沙拉子、软煎牡蛎、纸包烤鱼、菠菜泥子汤和什锦水果,酒是马天尼千酒和沙漠日出,点毕,才将菜单递给了坐在对面的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