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猜猜我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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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体验死亡(4)

姓名:舒大大。(一眼就可以看出来,这个姓名是个化名,它只不过是年轻女子随便想起来的一个。不过,体验死亡俱乐部的顾客,理论上讲大多都会有一些顾忌,体验死亡俱乐部当然会考虑到他们的隐私权。姓名无非是代号,对于体验死亡俱乐部来说,顾客填写在表格上的序号甚至比顾客的姓名更为重要,比如这位舒大大小姐,序号为001,有了这个,姓名甚至都可以省略的)性别:女。(这当然不会有错)年龄:30岁。(这个数字让人怀疑。按照高乔人的经验判断,这位舒大大小姐充其量也就二十三四岁年纪,断断不会有她自己所填写的30岁,只不过按照女人年龄法则,这一栏的填法是可以被谅解的)学历:工艺美术学士。(这一点可以从她的穿着的品位和文化气质上分辨出来。并且十有八九不会有假,否则她干吗不填上法律硕士或者西方哲学博士?)宗教信仰:无。(没有宗教信仰倒是一件轻松的事,但究竟是一件好事还是一件悲哀的事呢?这一点当然不是高乔人研究的课题,但确实是个有趣的课题。)身体状况:健康。(无论如何,健康的身体是人类的最大庆幸,人类在几千年以来越来越热衷于用强硬手段征服一切,并且不顾一切地用自己的健康来做筹码,与这个世界豪赌。如今平凡的是各种各样的身心疾病,鲜贵的是健康,像舒小姐这种未雨绸缪的人,此情实在可嘉。)婚姻状况:未婚。(是从来没有过婚姻史?目前没有婚姻?还是独身主义者?)职业:自由职业。(什么是自由职业?医生?律师?记者?作家?艺术家?演艺员?经纪人?职业的划分越来越混乱,人们赖以生存的经济手段也开始日益与职业产生剥落,也许终有一天,职业对人类来说会失去它的本来意义,和人们的姓名一样,仅仅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符号而已。)生活习惯:正常。(这样填太笼统。有着怎样的生活习惯?偏好什么?忌讳什么?有没有不良恶习?比如吸毒、抽烟、酗酒?饮食状况如何?睡眠状况如何?性习惯如何?等等,不能正常不正常一言而概之,否则电脑无法作出准确的判断和划类。)生命观:空缺。(怎么没填?人不可能没有生命观,人的生命观是生命的重要支撑,积极的、消极的、悲观的、激昂的、利己的、利它的、统而利之兼而利之的、理想的、现实的、虚无的,总而言之,生命是由思想支配的,否则人就退回到动物群中去了。)病史:小时候得过麻疹、肺炎。(长大了以后呢?长大了以后难道就一路平安?人从一出生到死去,这期间无时无刻不受到疾病的困扰,人不患病就像太阳不出现黑子一样是不可能的,既然小时候生过病,长大了当然不会改正得那么干净,为什么要回避呢?难道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高乔人认认真真看完表格里的每一栏内容。王品等在一旁准备将它们输进电脑,但是高乔人没有将表格递给王品。高乔人不想那么随随便便地对待他的每一位顾客。他所从事的工作是严肃而崇高的,他必须对这一切负责。高乔人转过脸来对舒小姐说,我已经看过您填写的表,您填得很好,不过有些栏目您填得比较粗略,而我们从事的服务使我们必须详尽地掌握顾客的情况,否则我们无法作出准确的判断,不能就顾客的具体情况采取有效的施教措施,从而使顾客造成损失甚至是伤害,所以,有几个栏目,还是请您重新填写一遍,比如这一栏……舒小姐从沙发那头伸出一只纤柔的手拦住高乔人的指点,说,用不着,填这样的表格其实是多余的,对我来说,它一点意义也没有。高乔人说,不,这可不是多余的,恰恰相反,它非常重要,我说过了,我们就是根据这份表格来初步掌握顾客的情况并作出服务计划的。舒小姐说,不错,你们是要掌握情况,但你们只需要掌握服务对象的情况就行了,别的事情你们用不着了解。高乔人听了舒小姐这话,有些犯糊涂。高乔人说,我们正是这么做的呀,怎么,难道您不是我们的服务对象吗?舒小姐点点头,说,是的,我不是。

舒小姐说罢,从随身带着的一只小坤包里取出一张折叠起来的小纸条,两指拈着,递给高乔人。舒小姐说,我只是你们的委托人,你们要服务的对象是这个人。高乔人犹犹豫豫地接过纸条。看了一眼舒小姐,他在她那张幽丽绝伦的脸上什么也没看出来。他打开那张纸条,小声地读出来:周太和,男,45岁,太和物业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身高1.62米,体态肥胖、罗圈腿、秃顶戴假发、小眼睛、大鼻子、厚嘴唇、操闽南音、常住贵族大饭店l220套房,出门乘坐一辆黑色300型奔驰车,牌照为黑色 A—5786。司机兼保镖为前武警士兵,会武功、佩自卫型防暴武器。舒小姐从眼神中看出高乔人已读完了那张纸条,隔着茶几伸手过来将那张纸条从高乔人手中拈去。高乔人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高乔人说,舒小姐,您的意思,需要服务的不是您,而是这位周先生?舒小姐点点头,说,是的。高乔人说,可是周先生他为什么不亲自来呢?舒小姐说,他不能来。高乔人说,周先生不来,我们就不好提供服务。舒小姐笑了笑,露出两排碎玉似洁白的牙。舒小姐说,我看了贵处所能提供的服务范围,别的服务都不需要,我只希望你们直截了当,提供第三类服务——死亡。

高乔人吓了一跳。高乔人说,慢着慢着,你说什么?我怎么没弄明白?舒小姐盯着高乔人,说,难道我的话没说清楚吗?我要你们提供第三类服务,我要你们杀死纸条上这个人!高乔人觉得一汪汗顺着脊梁淌了下来,凉丝丝的。高乔人说,舒小姐,你大概搞错了,我们不提供死亡服务,我们提供的只是体验死亡服务,这不是一回事!舒小姐斩钉截铁地说,你们既然能够提供那么真实的死亡形式,你们当然就可以杀死他,我要你们做的,无非是把可能换成事实,从技术操作上说,这对你们是一回事。不管用什么方式,车祸、电击、溺水、投毒、暗杀、坠楼、撕票、医疗事故,任你们选择,我是要他死!高乔人坐在那里,觉得毛骨悚然,心搏过速。高乔人说,这不可能!这是犯法的事,是不人道的事,这与我们体验死亡俱乐部的宗旨背道而驰!舒小姐看了看高乔人,嘴角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我明白高先生的意思,她说,一边从小坤包里拿出一本支票簿,写了一张,撕下来,从茶几上推给高乔人,说,这是五万元,算是定金,事成之后,我再按贵处规定服务费用的百分之五百结账。怎么样,我不知法却懂得规矩,不人道却坦诚交易,我看我们的宗旨,也没有什么不一样的。

高乔人像是被抽了一耳光,脸上火辣辣的红。高乔人说,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你在污辱我!舒小姐瞪大了眼睛,那个样子使她像是一个初出茅庐的纯洁的少女。舒小姐说,是吗?您怎么会这么认为呢?如果是因为酬劳的事,我想我们还可以再商量。我说过我只要他死,如果你们是行家,活儿做得漂亮,那我也爽一回,事成之后,报酬由你们定。怎么样,这回高先生该满意了吧?高乔人哆嗦着,大声说,不!你以为钱和生命是对等的吗?不管你给多少钱,这种事,我们决不会做!舒小姐看看情绪激动的高乔人,说,这回倒是我给弄糊涂了,我有点弄不明白,高先生,你们是做不到,还是不想做?高乔人铁青着脸说,我们做不到!我们就是做得到也不想做!舒小姐盯着高乔人的脸,好半天,冷冷一笑,从桌上拿过支票,塞进坤包里,站起身来,说,既然如此,我就没必要在这里多费口舌了,还是另请高明。她从衣架上取下裘皮大衣穿好,迈着修长的腿款款朝门口走去,走到门口,又站住了,回过头来看着高乔人,说,高先生,你还是趁早把你这铺子关掉吧,你们连死亡都做不到,你们怎么能够阻止死亡呢?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只可惜这么好的赚钱点子,让你们给糟蹋了。说罢,她推开落地玻璃门,翩然离去,屋里只留下一股凝固了的动物皮毛的油脂味。

高乔人看着那个美貌女子离去的背影,愣在那里,半天才回过神来,冲着玻璃门大声说,混蛋!把我当成什么了?来买杀手呀?王品这时从办公桌后走出来,走到茶几边,把刚刚倒给舒小姐的那一杯茶,又倒进电热壶里,打算留给下一个顾客。王品笑嘻嘻说,倒是蛮有点传奇性,比电视里演得精彩多了。乔人,你不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好的社会新闻素材,要追踪采访一下,写一篇报道,弄个新闻奖也不是没有可能的。高乔人还在生气。高乔人愤愤地说,写什么?写一个女人悬赏五万元买一个男人的头?庸俗不庸俗!王品说,不是五万,你没听她说,五万只是定金,事成之后,酬劳由咱们定。高乔人说,一百万又怎么样呢?一百万我也不干!王品说,一百万不干,一千万呢?一个亿呢?看得出来,那个舒小姐索命心切,肯定会舍得花钱的。

高乔人受了天大的侮辱似的瞪了王品一眼,说,你把我看成什么了?你以为金钱就是一切?你以为重赏之下全是勇夫?你错了!王品恍然大悟,说,我真的错了,我怎么就忘了,你是一名先进新闻工作者,你有职业道德,有职业道德的人是不会杀人的。高乔人说,那不见得。王品说,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说那不见得是什么意思?难道你的意思是你也会去杀人吗?高乔人说,我不是说我会杀人。我当然会杀人。那要看在什么时候,比如说在战争期间。我是说我不会随便杀人。王品说,怎么是随便杀人呢?人家说了,报酬由你定,这是随便吗?高乔人说,这怎么不是随便呢?这怎么不是随便呢?这不是随便又是什么?这当然是随便!王品说,好吧,就算这是随便,那什么才是不随便呢?高乔人说,不随便就是不能自甘堕落,不能为富不仁,就像那个舒小姐一样。王品说,舒小姐怎么啦?舒小姐这样拿钱索命,说不定也有隐衷。高乔人说,什么隐衷,不就是遭了色狼伏击,索命还她清白吗?王品说,你怎么就知道是遭了色狼伏击呢?说不定舒小姐就是给那个周什么的做外宅的,嫌待遇不公,或者是腻了,或者是又寻到了下家,又甩不掉,就走买杀手这条路。高乔人说,你怎么就知道是外宅而不是弑夫夺财呢?如今有不少老夫少妇的搭档,舒小姐先定下目标,舍身嫁了周先生,周先生没病没灾,活得旺旺实实,眼见还能无休止地活下去,舒小姐熬不过,急着要做未亡人,独占了周先生的身家财家,所以雇杀手。王品说,照你这么说,未必就不是一桩商业竞争案,周先生和对手摽上了,都想独吞巨额利润,舒小姐自己就是一个杀手,受了周先生对手的雇佣,接了单,要夺周先生的性命,她来找我们,不过是要找一个冤大头做替死鬼,到时闹好了她坐享其成分一杯羹,闹不好有人顶罪,你没见舒小姐那份冷静,全然是有过专业训练的老手样子。

高乔人连续受到挫折,已经极端沮丧,心灰意冷,一屁股坐到沙发上,说,行了行了,别再分析了,再分析,不知还会分析出什么样的可能呢!王品不屈不挠道,怎么是我分析,这种事,你们做记者的天天在报纸电视上宣传,落英缤纷满目都是,清白庭院何处有,还用得着我来分析吗?高乔人说,打住,你再往下就可就超出原则了。王品说,不是我想说,人的生命本来就脆弱,从胚胎期到自然衰亡,这期间不知道要遭到多少委屈,多少暗算,多少强迫,人的生命,实际是在狂风暴雨中颤颤巍巍行走的,这还不说,人类还热衷于自相残杀和自虐,并且极端地夸张这些手段创造出的故事,让人类生命的生存环境乌烟瘴气到极度,干脆就把生命推进火坑之中。想一想这个,想一想你就会明白,乔人,我们分析不分析,那又能怎么样呢?高乔人语塞,心里充满着悲哀。他从衣兜里掏出手绢。他把手绢捏在手心中团成团,然后丢到字纸篓中。他重新伸手到衣兜中掏,掏出钱夹子,递给王品。王品说,这是什么?高乔人说,这是钱夹子,拿上它,出去找个地方填饱你的肚子。王品说,你呢?你还是不饿?高乔人说,我不饿。王品说,是不饿还是没有胃口?高乔人冲着王品大声叫道,你啰唆什么?你要饿了你就去吃!你手里拿着我的钱夹,想怎么吃就怎么吃!你少烦我!王品一缩脖子跑出门去,到门外回过头来把鼻子挤在玻璃上,冲屋里说,你不要这么大声叫喊,你这么大声叫喊会加速热耗,加快新陈代谢,缩短衰老期,这样可是对生命的耗损。她还想说什么,看见玻璃门后面高乔人站起身龇牙咧嘴朝她走过来,吓得她闭住嘴一溜烟小鸟似的飞走了。

王品去快餐店吃了一份快餐。吃过饭后,她觉得时间还早,这么快就回去实在没有必要,再说,一份荷兰蛋,一片面包外加一杯冰橘水只花去了高乔人十五元钱,实在是有些便宜了高乔人,于是王品又去买了两支冰激凌,几块金帝巧克力,一边吃着冰激凌,一边沿街逛服装店,大饱了两个小时的眼福,这才往回走。王品在往回走的路上想着编一个什么谎话来解释自己回去晚了的理由。一顿饭无论如何用不了那么长的时间。王品甚至可以想象气急败坏的高乔人是怎样在办公室里发怒地走来走去,把办公用具甩得一地都是。

王品想可怜的乔人,他纯洁和脆弱得就跟一个婴儿一样。他是靠着什么在都市里活下来的,而且活到33岁的?这简直就是个奇迹。王品想,就说自己遇到了马路爱神,有一个衣冠不整的高中生对她穷追不舍?不,这不好,这会加重刺激高乔人。说自己犯了低血糖,被人送到医院里去抢救了?不,这也不行,这会暗示高乔人对脆弱生命的悲哀。说自己撞了红灯,被警察叔叔捉去擦了两个钟头护栏?这个倒没有什么禁忌,只是太平庸了,没有传奇性。王品就这么一路想着回到了体验死亡俱乐部。

王品回到俱乐部之后才发现她根本没有必要编什么谎话来哄高乔人。实际上,她根本就没有这个机会。高乔人既没有气急败坏地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也没有追问王品去了什么地方,高乔人正在那里接待一位顾客。顾客是一位中年妇女,眼皮浮肿、头发蓬乱、嘴皮干裂、衣服皱巴巴的像是有很长时间没有换洗过了。中年妇女一直在哭,看样子在王品来之前她已经哭过很长一段时间了。

高乔人坐在中年妇女对面,不住地用纸巾擦着头上的汗,干巴巴地劝慰着中年妇女。高乔人一看见王品就如获大赦地冲王品喊,王品你快来,我们正需要你!王品在门口站着,小心地观察着高乔人的脸色,没敢立刻走进去。后来她发现高乔人的目光中除了急切地期待之外没有别的成分,这才走了进去,趁机将减轻了不少分量的钱夹子塞到高乔人手中。高乔人看也没看就把钱夹子揣回衣兜里,然后把她推到中年妇女身边坐下。高乔人说,王品,这位是李太太,她遇到了麻烦,她的麻烦和我们多少有点联系,就算没联系,咱们也应该帮帮她。我刚才已经和她谈了两个小时了,我只会说一些安慰的话,这对李太太一点作用也没有,现在你来和李太太谈,我相信你的专业对她会有帮助的。高乔人接着就把事情的原委从头向王品介绍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