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品坐在那里听着,很快就明白了。原来这位李太太来找体验死亡俱乐部,并不是来体验死亡的,她已经用不着体验死亡了,她目前正在体验着死亡,当然死亡并不是她,死亡的是她的儿子。李太太是一位失业的工人,靠领取救济金过日子,丈夫早亡,给她留下一个17岁的儿子,家里的日子十分清贫,母子俩相依为命,苦度岁月,好在李太太的儿子十分争气,学习很用功,又聪明,念到高三时,已是全校的尖子生,考上大学是绝对没有问题的。李太太的儿子决定高中毕业之后放弃考大学,想去一家待遇好一点的公司做工,养活自己的母亲,可李太太不干,一定要儿子考大学,要儿子去挣一份更好的前程,并且拿出一个存折,告诉儿子,这是他父亲的抚恤金,她一直把它存着,留做他读大学的开支。母子俩日子过得不宽裕,却有一份希望在支撑着他们,谁知李太太的儿子不久前病了,先拖着,后来拖不过了,送到医院去检查,一检查就检查出了癌症,医生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书,断定这病没法治了,病人最多只能活两个月。李太太的儿子并不知道自己患了绝症,只是有了怀疑,但是李太太知道死亡近在咫尺,她几乎已经触摸到死神的衣袍了。
李太太自从知道了这个结果后就每时每刻体验着死亡,李太太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还有一张属于儿子未来的存折,李太太愿意拿自己的生命来换儿子的死亡,但这不可能,上帝不允许,上帝没有发明这种交换方式,这样就苦了李太太,李太太不知道怎么对儿子说,不知道怎么面对儿子,这事终归是瞒不住的,儿子是个出色的学生,儿子聪明,一放疗化疗就什么都明白了,明白了会怎么样呢?李太太不知道,她手足无措,她能力太小,她不能救儿子的命,但她想救儿子的痛苦,她不想让儿子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生活在绝望和恐怖的日子里,她宁肯把自己身上的肉一块块割下来,也不能接受这个现实,李太太在绝望之中就买来大量的报纸看,李太太是想找一个知心热线来拨,看看有没有良策,也是病急了乱投医,李太太没有找到知心热线,却找到了体验死亡俱乐部,于是李太太就来了。
王品坐在那里仔细地听,听完高乔人的介绍,明白她面临的,除了道义上的安慰,实际上是一个优死的课题。对于癌症,王品无计可施,整个人类也束手无策,它被国际卫生组织作为危害人类的三大疾病排列为第二,自然是有道理的。人类不能掌握自己生的希望,于是就在优死方面下工夫,想要自由地把握死,并且在走向死亡的时候尽可能减少痛苦和恐怖,纵使无痛苦地结束生命的积极安乐死尚处在道德和法律的囚禁之中,但减少痛苦,让生命自然消殒的消极安乐死却是被更多人渴望着。王品明白了她的工作,她坐直了身子,尽量让自己的脸上带着一种安详而平静的神色,握住那位绝望而又疲惫不堪的妇人的手,耐心地告诉她,病人生理上的痛苦,只有医生才能帮助他解脱,病人的家人却可以在精神上帮助病人战胜痛苦,要做到这一点不容易,但可以做到,这需要清楚地掌握病人临终前的心理状态及活动。
大凡病人在知道自己临近死亡到真正死亡来临之前,在心理上要经历五个阶段,第一是离群索居阶段,第二是喜怒无常阶段,第三是讨价还价阶段,第四是消沉绝望阶段,第五是接受及幻想阶段,这些阶段病人的心理状态各有不同,且与病人以前的心理状态大相径庭。王品把各个阶段病人的心理状态和通常的表现详细地解释给李太太听,并且告诉她家属在这些阶段中应该怎样做,掌握了这些,便有助于帮助病人度过一生中最后的时刻,使他们在最后的时刻中带走更多的温馨。李太太脸上淌着泪,如饥似渴地听,不住地点头,像是讨到了起死回生术一般。她不停地要王品继续往下说,尽可能多的说,直到王品再也没有什么可告诉她的。那一刻,王品觉得她学了七年的专业在这个把钟头中已经全部地倒给了这个憔悴的妇人。
李太太要告辞了。李太太站起身来,要给王品和高乔人下跪。高乔人上前一把拉住了李太太。李太太要付咨询费,高乔人涨红了脸,坚决不肯收。李太太说,好人,这钱你们千万得收下,这是我为我儿子讨方子的钱,你们不收,这方子就不灵。高乔人听罢,想了想,说,那你就给一块钱吧,我们就收一块钱,多一分钱我们也不收。
王品送走了千道谢万感恩的李太太,回到办公室,她看见高乔人呆呆地坐在那里,两行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悄然淌下。王品吓了一跳。王品说,乔人,你怎么了?高乔人说,我怎么了?我怎么也没怎么。王品说,你怎么流泪了?高乔人说,你别管我!王品走过去,轻轻地把高乔人搂进怀里,安抚着他。王品说,乔人,你不该这么脆弱。高乔人把头埋在王品怀里。高乔人说,你不要管我,你走开!王品说,好的,我这就走开。
王品这么说,但王品并没有走开,她仍然轻轻地抚摩着高乔人乱糟糟的头发。王品说,乔人,你现在该知道了,生命是由不得我们愿意不愿意的,你看到李太太的悲痛欲绝了,实际上死亡的是李太太的儿子,你办的是体验死亡俱乐部,若说要阻止死亡,该拯救的应是李太太的儿子,该同情的也应是他才对,但我们其实什么也做不到,我们真的不可能做到什么。高乔人说,李太太的儿子患的是癌症,癌症是不治之症。王品说,疾病不是人类生命根本的克星,克星是人类自身的惰性。理论上讲,人类每时每刻都被数以千万计的微生物围剿着,被过氧化物、过氧化氢物侵害着,人身上的每一个细胞每天要经受一万次以上的氧化杀伤,但人类有相当完善的免疫机制系统和惊人的修复免疫功能能力。关键的不是人类机体本身,因为即使根除了疾病,人类依然不能长寿长生,比如,消灭了癌症,人类只不过平均增加了三年寿命,即使根除了世界第一大疾病心血管病,人类的平均寿命也不过增加了14年。从理论上讲,人类的寿命至少在120年,限制进食量和热卡的吸收是延长健康寿命的一个途径,如果一个人在20岁时开始控制食物热卡的摄取量,那么他有可能多活50年,可是,谁又能做到这一点呢?事实上,包括你我在内,没有任何人愿意放弃一时的口福之乐以换取健康长寿。人们只追求无法满足的感官刺激和享受,根本不管几十年后的生命会怎么样,这就是人类自身的悲哀。
高乔人说,你说的生命,只是生命的长短,生命的质量才是重要的。王品说,生命的质量其实是个极其含糊的问题,人类比其他动物多了思想,生命质量的标准也就各有其异。但是,这一切都建立在生命存在这一基础上,像李太太的儿子,生命的实体都不存在了,你拿什么去宣扬生命的意义呢?高乔人被问住了,明知王品说的和自己做的不是一回事,王品太专业,具体起来并不严谨,是有空子可钻的,但眼下他需要的并不是争论,而是支持。体验死亡俱乐部开张两天了,严格意义上的顾客一个也没出现,有一个李太太,倒是为了珍惜生命而来的,但死亡已近在咫尺,已完全用不着谁来帮助她们母子俩体验死亡了,这个现实,使高乔人感到极端地无奈和悲哀。高乔人怔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
八
那个商人一坐下来就冲着高乔人喊:我不要死!我憎恨死亡!诅咒死亡!我要你们使我的生命得到延续!我要你们使我活下来!那个商人穿金戴银、一身名牌、庸俗不堪,脸上的肉堆得除了一副肉感的厚嘴唇和一只土豆似的鼻子外什么也看不见,身材则是高乔人从没见过的肥胖的样子。高乔人在那个商人沉重地倒在沙发上时在想,他能从停在门口的那辆漂亮的平治车上下来,独自走进办公室,真是够难为的了。那个商人却不管高乔人想什么,他完全是以一种命令的方式对高乔人说,我不想死,你听清楚了,我不想死,我要活着,我必须活着,我要同命运抗争!
高乔人坐在那里听他这么说,高乔人觉得,这话从他那肉感的厚嘴唇中吐出来,实在让人觉得有些不伦不类。高乔人说,对不起,你先填一份表,等你填过表,我们再来讨论你的要求。商人不高兴地说,填什么表?我从来不填什么表,我有钱,难道有钱还用得着填表吗?高乔人说,是的,有钱也得填,你不填,我们知道你是谁?你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我们不能把你当成钱。商人说,怎么不能当成钱?你们完全可以把我当成钱,实际上,我就是钱,我和钱之间没有什么区别。
高乔人平静地看着那个商人。高乔人已经没有兴奋感了。甚至地,他已有了一丝厌倦。但是他的责任感驱使他不能把这种厌倦流露出来。反正都一样,他这么想。他与商人相对而坐,示意王品启动电脑,然后对商人说,那好,既然你不愿意填表,我们就换一种方式,请问,你需要我们做些什么?商人很生气地看着高乔人,他努力想睁大自己的眼睛,以表示出他的气愤,遗憾的是,他这样做并没有起到丝毫作用,他的眼珠子并没有在他堆满肥肉的脸上出现。商人说,难道我刚才没有说过吗?我不想死,我要你们让我活着!高乔人说,我也不想死,我也想活着。
商人说,那可不一样。我们不一样。高乔人说,有什么不一样?商人说,看来你真的是不明白,好吧,那让我来告诉你,我们为什么不一样。商人说,你有病吗?我是说,是那种置人于死地的病?比如说,你有冠心病吗?你有高血压吗?你有动脉硬化吗?你有糖尿病吗?你有肝坏死吗?你有风湿性关节炎吗?你有……高乔人说,你用不着这么费劲地往下数,我不想扫你的兴,可事实是,除了偶尔地患点伤风,我什么病也没有。商人得意地说,可这些病我都有。高乔人说,恭喜你,但是,我看不出来,这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商人说,这说明我始终是在快乐地生活着,要生活就会有代价,这些病就是我的代价。而你没有病,你当然没有,你怎么可能有呢?我一走进这间屋子,我一看你的脸,就知道你根本就没有资格得这些病。你的脸上没有欲望,你的目光太纯粹,你属于清心寡欲一类的,你怎么可能有这些病呢?哦,你真是太可怜!高乔人说,你这么一说,我就清楚了。可是我弄不懂,你要我这个可怜的人帮你做些什么呢?商人说,活着,我要你帮我活着。我的医生告诉我,我已经没有几天好活了,我很快就会死掉,也许是某一种疾病,也许是综合并发症,总之它们会要我的命。我不怕死。
死没有什么好怕的,我这一辈子已经活得够本了,而我有一身本事,我还可以到阴间去大把大把地赚钱。但是,我现在的钱,我的那些房宅、汽车、商号和工厂,它们却不能带到阴间去。它们是我的,我不能把它们留下来。高乔人说,难道你没有亲人?比如说,你的妻子,你的儿女?商人说,有,我有妻子儿女。我有五个妻子,我是说我有过五个妻子,这都是经过合法注册的,她们现在都还在,活得比我健康。我有七个儿女,不,是八个,也许是九个,我不知道,我说不准最后那一个是不是真的是我的,这些该死的!高乔人说,不必九个,有八个就足够了,八个继承人,想一想,这是多么令人自豪和放心的事,你可以把你的财产留给他们,然后你到阴间再去赚。商人像是被螫了似的跳了起来。他当然不是真的跳。他那个样子,不可能真的跳起来。他只是浑身抖了一下。
商人说,不!我一个子儿也不会给他们留下来!我为什么要给他们留下来?这些蛀虫,这些花花公子,这些犹大,他们从来就没有真正敬重过我。还有那几个女人,该死的女人,她们从来就没有真正爱过我,她们爱的只是我的钱、我的豪华别墅、我的汽车和珠宝。我知道她们心里想着什么,我知道她们早就在盼着我死去,她们贿赂我的医生,从他那里打探我的病情,她们已经等不及了,她们在盘算着每个人能从我这里瓜分去多少。多么美妙的算计呀!可是她们错了她们不明白我是谁,她们不明白我偏不让她们的美梦得逞,我偏不死,哪怕再痛苦,再残酷,我也要活着,和她们耗,和她们熬,我倒要看看,我们谁能熬得过谁!商人精明地笑了。他的笑容里丝毫没有死亡的影子,他很镇定,很兴奋,为自己的计谋踌躇满志。他从随身带着的一只精美的纯金烟盒里,取出一支名贵的古巴雪茄来点着,吸了一口。
高乔人说,你不应该吸烟,尤其是在你不打算死去的情况下,你就更不应该吸烟,吸烟有损你的健康。商人奇怪地说,我要健康干什么?那些在太阳下操劳的人们,那些攀在脚手架上的人们,他们倒是有健康,可除了健康,他们还有什么?我不要健康,我只要活着,不管用什么方式,只要能活着就行,哪怕你们把我变成植物人,只要能活过我的那些妻子儿女,我要让他们知道,他们谁也别想得到我的一个子儿!高乔人说,问题是,植物人也会死去。商人果断地说,那就换一种方法,什么都行,我不关心方法,我只要结果!高乔人已经失去了耐心。他不再想和坐在他对面的这个富有的猪周旋下去了。他想站起来朝那张堆满肥肉的脸啐一口,然后对他说,快滚回去找你的律师写遗嘱去吧,没有什么能够阻止死亡!可是他没有说出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