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波听得有劲,有些不甘心地问:“完了?”
车小丰呷一口薄荷汁,说:“不完了还能怎么的,你还想让我为你跳海呀?”
来波试探道:“还可以继续向下续嘛。譬如像拍武打戏那样,拍不下去了,就开打,一阵好打,天翻地覆慨而慷,旧世界彻底破坏,于是就有了新的头绪,新的希望。”
车小丰盯着来波,红唇欲启,明亮的大眼睛里熠熠流波,直盯得来波有些慌乱。突然车小丰咯咯地笑了,说:“还会有什么戏?来波你真逗,还能有什么戏?你以为我还会回过头来追你呀?没有那事儿了。我现在才明白,那时候我真是太傻,太纯情了。来波你想一想,你一没有遗产,二没有海外关系,出身红五类,家庭成员干干净净,一点发展也不会有。我和你,又不能天天读言情小说读普希金。你人帅成绩好会弹吉他这不假,可那都是些没有用处的东西,我拿它们能派什么用场?我才不会再干傻事了呢!”
车小丰说完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
来波被这个结果弄得有些惆怅,嚼米饭如同嚼着木渣子,便喝啤酒,喝得酣畅淋漓。
车小丰说:“来波,陈兰后来有没有和你联络过?”
来波说:“毕业时大家留过地址。后来听说她自费去日本留学,我给她写过信,她没回。”
车小丰由衷地说:“我佩服陈兰,她是女强人,我们班的女生,谁也比不上她。”突然想起什么,放下杯子,说:“对了,不谈那些事了。你刚才说你在什么广告公司跑业务,我看你这副行头,也不像混得顺的样子。毕竟同学一场,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你尽管说。”
来波也不想装结实,说:“能有什么,本公司业务,承接一切广告业务代理、企业形象宣传、公共关系策划、商业情报交流。你能帮上什么忙?给一份零售商品业务给我做?”
车小丰莞尔一笑,笑出一对仪态万方的酒窝儿,说:“你也别老拿我当十五名。就不兴我把握一回?”想一想,说:“这样吧,我这次回来,是跟总经理在这个城市开办一家连锁分店。现在商场的事都妥了,下月初开张。你帮我在本市新闻界作一下形象宣传。我给你三万。当然是人民币。业务你看着做,尽你的力就行,如何?”
来波有些不信任的样子,好事来得太突兀,一时没准备,忍不住就问:“三万?你说了算数?”
车小丰桃面一冷,说:“公司公共关系业务是我职下的,要不要找我的老板咨询一下我的信誉?告诉你,我的签字数额是五万元。我只能给你三万。一来这笔业务只值这个数,二来我怎么能不试试就相信你的服务值更多呢?”
车小丰说完,抬手招呼服务员:“埋单。”
服务员过来,笑容可掬道:“加上冷气费和服务费,一共四十六块。请问二位谁付账?”
车小丰从钱夹里抽出一张五十元票子,搁在托盘里,说:“不用找了。”
来波的手揣在兜里没有抽出来。他记得很清楚,兜里一共只有十几块钱的毛票子。
四
来波连着几天跑新闻圈。电视台、电台、报社,另外还加上经济专栏的专栏作家。晚上回到他那个低矮的小阁楼里,就一遍遍完善宣传计划,熟悉细节。他干得不熟练但却很卖力。他想把这笔活儿干得尽可能漂亮些,让车小丰感到满意。
三万元的业务,来波一下子就拿到了一千五百元提成。这是来波有生以来拿到的最大一笔钱。揣着那笔钱走出公司财会室时他心情格外激动。他在信用社为自己开了个户头。钱当然是要花掉的,需要给姐姐买东西,买大量的东西。他看到一则药品广告,那广告说长期服用该药能使人精力充沛思维积极。那药很贵,但姐姐需要。来波自己也得添置几件衣服,这回他可以财大气粗地买真正的名牌了。但不是现在。现在他不会花掉这笔钱的。他得等到干完活儿,等到车小丰惊喜地说:“来波你还这么棒呀!”
来波一大早在公司和客户部主任商量计划细节时,车小丰把电话打到了传达室。
来波说:“车小丰你真神了,我总不在公司坐班,你怎么打听到我的电话的?”
车小丰在电话那头咯咯地乐,说:“获取商业情报嘛,这是我们生意人起码的素质啰。来波你也真头疼,接了我的业务,又不给我留电话,你想把我的钱卷款私逃害我呀。”
来波挠挠寸儿头,不好意思道:“我是想等方案有了最满意的落实后再找你的。说真的,感激还来不赢呢。”
车小丰说:“真感激假感激?”
来波说:“真的!”
车小丰说:“那好,今晚请我吃饭,怎么样?”
来波毫不犹豫地说:“绝对应该。我今晚七点到饭店找你。”
车小丰说:“又错了。邀请小姐,你应该说,你什么时间合适,我来饭店接你好吗?”
来波不好意思道:“你什么时间合适,我……我来接你。”
车小丰咯咯地笑,说:“来先生邀请,非常乐意。那就七点整好了。”
回到主任室,主任奇怪地盯着来波的脸,说:“小来,什么事这么高兴?”
来波说:“也没什么,晚上约一个客户吃饭。”
主任赞赏道:“你这半个月开始上路子了。要继续努力,做得活一点。要学会利用各种社交场合谈业务。如果业务笃定,交际的费用公司可以酌情报销,这一点公司的规定里有。”
来波说:“是,主任。”
主任说:“你的方案我看过了,基本没有什么大问题。新闻口方面,你可以找老姚请教一下。他做了七八年了,路子野。广告设计方面你要盯着制作部,一定要按合同……”
传达室有人喊:“来波,来波电话!”
主任宽宏大量地挥挥手,说:“去吧。干我们这一行,电话多是好事。记住,客户是上帝!”
来波去传达室接电话时心想,自己怎么就这么粗心,没告诉车小丰是在大厅等还是上房间去找她,害她打电话再来落实。
“对不起车小丰。”来波拿起电话抱歉地说,“刚才忘说了,七点整我在楼下大厅等你。”他觉得这样更合适一些。车小丰毕竟是独身女性,总有不方便之处。
电话那头没有声音。
来波说:“喂,车小丰,是你吗?”
电话里一片沉寂,还是没有声音。
来波有些迷惑,迷迷瞪瞪意识到什么。有人走进传达室来取报纸信函,走时看了来波一眼。来波突然感到一阵心跳,握着电话听筒的手心开始渗出汗来。
“是……是你,小波吗?”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苍老而生涩。来波全身僵直。他闭上了眼睛。他觉得是在一种遥远的梦境里。
“你是谁?”他听出来了,抑或说他猜出来了,但他还是这么问。
“我……我是顾大同。”电话那头说。隔着不知方位和远近的黑皮线,来波感觉得出对方的强撑和决心。他一下子感到平静了。
“说吧,有什么事?”
“小波,我是顾……我是你爸爸。”
“我没有爸爸。”
“小波,别这样,我找到你不容易……”
“十二年前你抛弃我和姐姐时却很容易!”
“我知道我有罪孽。我也是出于无奈。现在事情已经过去了,你也成人了,我们都要往前看……”
“你说得倒简单!”来波勃然大怒,“不错,我现在是成年了,可你知道我是怎么长大的?我是姐姐每天夜里糊一千个鞋盒子养大的!那时她还是个初中一年级的学生。她糊了八年鞋盒子,整整八年!她把我养大,供我读书。她直到上大学时还穿着用我的旧衣服改成的内衣!你现在知道向前看了,可那个时候你在哪儿?……行了,我在上班,没闲心和你说这些,你有事快说,我还要干活呢!”
“小波,我知道我罪孽深重。我知道你不会轻易原谅我。我不是为了这个。我是为小红……”
来波心里“咯噔”一下。但他很快镇定下来,说:“我姐姐很好,她正等着分配。她的事,用不着你关心。”
“小波,你姐的事,我都知道了。我看到了去年的那张报纸,也到法院打听过了。”电话那头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是我造的孽呀!”
来波没好气地说:“知道了又怎样,这和你没关系!”
“小波,让我把话说完好不好?小红出了事,我心里很难过。我可以做点事的。”
来波冷笑道:“给钱还是找后门?”
“都行。”那头急急忙忙说,“这几年我承包了一个仓库,有了点积蓄。不敢多说,一两万还是凑得起的。我还有个老同学是法院的,我可以求求他,起码在减刑方面做做努力。”
“你以为我姐会接受?”
“所以我先找你。小波,给我一次机会!”
“你听好了,”来波咬牙切齿地说,“我和我姐会活得很好的。就算没有这个命,活进十八层地狱,也和你没有一丝一毫关系!”
来波说完,重重地挂了电话。
来波在电话机前呆呆地站了很长时间。
五
车小丰顺着大厅光滑明净的黑色磨石地向来波坐的地方款款走来时,来波瞪大了眼。
车小丰简直太漂亮了。
车小丰穿一袭宽襟黑色长裙,裙裾曳地,外套一件红花黑底的扎染小坎,修长的双臂裸露着,显得仪态万方,楚楚动人。
整个大厅里的人都把目光投向这边。
车小丰接过来波递给她的鲜花,把脸儿贴近一朵盛开的康乃馨,说:“真香,谢谢!”
来波说:“要说谢的应该是我,是你给了我生意做。车小丰,谢谢你!”
车小丰笑了,朱唇贝齿,十分动人。
“好酸,不像来波。”车小丰走过来大方地伸出手挽住来波,顽皮地说,“来先生,还想不想请我吃饭?我都饿坏了!”
整个下午来波的心都堵得慌。他不愿去想那个电话却又怎么也摆不脱。他的脑子里总在响着那个苍老而生涩的声音。
即便这样,来波还是事先打听到一家很有名气的小红帽酒吧。他把车小丰带到那里。
招待走过来,点着了桌子中央一对长长的蜡烛。两朵美丽的烛焰儿轻轻地跳动了一下,立刻加入到四周的烛光中去。
“哇,好浪漫,烛光晚宴呢!”车小丰狡黠地眨了眨眼,“来波,你请我吃饭,是不是还有别的动机?”
来波懵然无知道:“什么动机?”
车小丰抿嘴笑道:“烛光晚宴是专为情人设计的呢。”
来波朝四下看,幽暗的大厅里,情调钢琴曲若有若无。烛光下,果然都鸳鸯似的卧着亲昵的一对对。来波慌了,红着脸站起来说:“弄错了,我只知道这里格调雅,不知道蜡烛只让情人点着吃饭。我们换个有电灯的地方吧。”
车小丰伸手拉住来波,说:“换什么,情人不情人的,咱们只管吃饭,别的不承认就是了。”
来波想想,反正只要车小丰不忌讳就行。自己心里有事,这顿饭全为酬谢车小丰,既是陪她,胃口呀心境呀,部该顺着她。这么一想,就又坐下了,等招待递上菜单,心不在焉地点了菜和酒水。
菜很快就上来了。来波打起精神,端起酒杯,隔着两朵烛焰对车小丰说:“来吧,车小丰,这杯酒,是我感谢你的。”
车小丰说:“先别忙,我有一样东西要给你。”
说着,车小丰将随身带着的拎包打开,从里面拿出一只精巧的黑色匣子。
“这是什么?”
“BP机。”
“给我?”
“还有谁?这一片烛光中我就认识你。”
“为什么?”
“这很重要么?”
“可这太贵重了。你已经帮过我了,我再没有理由接受这么贵重的礼物。”
“帮过一次就不能帮第二次?来波你原来这么庸俗。我告诉你,我没有收买你的意思,我要收买你不会这么没技巧。这只不过是一只BP机,它什么意思也没有。”
“可我不能接受。我没有理由接受。”
“来波,你太浅薄了。”车小丰冷笑了一下,“这只BP机不是我买的,是个客户送我的。你算什么,也用不着我来殷勤。只是本市的户头,我也用不上,留着不如一件摆设。想着你要到处跑业务,没有联络会做塌很多生意的,这才好心送你。既然你来波这么清廉自爱,我也不能龌龊了自己。好吧,这是你的花,我也没有理由接受。还有这顿饭,我也不能吃。”
车小丰说罢,将花往来波怀里一塞,收好BP机,挂上拎包。起身便走了。
来波急了,说:“车小丰,你站住!”
车小丰头也不回,裙角带动一串烛焰,推开门昂头走了出去。
来波也顾不得许多,推开怀里的花束,丢下餐巾,起身追了出去,在街上拉住车小丰。
来波说:“小丰,你听我说!”
车小丰挣脱着说:“喂,你松手!”
来波喊:“小丰,你别使性子好不好?”
车小丰说:“你弄疼我了!”
来波这才发现,自己死捏着车小丰的臂膀。他松开手,那臂膀链似的印着几只手指印。
来波说:“小丰,你听我说,我确实没有轻慢你的意思,我只觉得,这东西太贵重。”
车小丰揉着胳膊,白了来波一眼,说:“太贵重?给你一块糖你吃不吃?”
来波说:“吃!”
“那BP机你要不要?”
来波迟疑了一下,说:“我……要。”
“这不得了?”车小丰扑哧一笑,“来波,你潇洒一点好不好?你原来没有这么拘谨的。”
车小丰从包里拿出那只精巧的黑匣子,拍在来波手心里:“实话说吧,这户主已登记了你,你不想要也晚了。我也真没价,送你东西还得陪你小心,何苦来着。”她睁圆了眼,竖起手指说米波,“喂,拜托,别说谢谢的话,我不爱听。”
来波苦笑一下:“天地良心,不知谁赔小心。”
“好了好了,兵书说点到为止,咱们都见好就收。我可是饿坏了呢!”车小丰挽着来波的一只胳膊说,“来先生,你是请我来吃饭呢,还是请我来受气呢?你这人怎么说话不算话?”
“倒是我的不是了。”来波哭笑不得,“菜都齐了,你要走的。”
车小丰咬牙切齿道:“谁叫你气我,活该!你留个记性,我这人报复心特强。”
来波说:“还很霸道。”
车小丰夸奖道:“你进步真快。”又说:“那桌菜就让它搁那儿吧,咱们也别回去了,咱们好马不吃回头草。”
来波有些发痴,说:“你说马的事,该没有别的意思吧,比如说春风又度玉门关。”
车小丰愣了一下,醒过神来说:“喂,来波你不但俗气,还有点过敏吧。”
来波挠了挠寸儿头,说:“没有就没有。我这也是实事求是精神。那,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除了大嚼一顿你以为今晚还能有什么选择?”车小丰拉住来波就走,“我还没有告诉你吧,我知道江边的夜市有一个摊子卖鸭血汤,特别好吃。你总得让我好好宰你一顿吧。”
鸭血汤果然味道别致,车小丰也确实饿了的样子,一气吃了两碗,还嚷着来第三碗。她发现来波连一份也没吃完,只是低着头一杯接一杯灌啤酒。
车小丰放下勺,说:“来波,你有心事?”
来波掩饰地灌了一大口啤酒,说:“没事。”
车小丰说:“不,你有心事,我早就看出来了。来波,能不能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来波不想告诉。
“来波,我们是老同学是不是?!”车小丰将胳膊支在桌上,眼睛看着来波,“即便我帮不了你,你也可以信任我吧?”
来波强打精神道:“我真的没事。也许我有点累。你知道,我是新手,还不适应。”
“真的?”
“真的。”
“那好吧,我不逼你了。”车小丰眨了眨眼,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不过你得告诉我,你刚才叫我什么来着?”
“刚才?什么刚才?”来波一时摸不着头脑。
“在小红帽酒吧门口,你叫我什么?”
“我叫你什么?”
“你叫我小丰。”
“是吗?”来波有些窘,“我是这么叫的吗?”
“没错,叫了三次。”车小丰扬扬得意。
“我……我大概没留神。”
“哇!你这人怎么这么多毛病。俗气、敏感、固执,现在又来个虚伪。叫也叫了,又没人找你打侵权官司。”
车小丰说着,眼光却瞟向邻桌。邻桌有两个中年食客,刚吃完,招呼摊主付过账,正准备离开。车小丰有意无意伸出腿去。一个男子不留神,绊了一跤,仰天摔下去,带倒了桌子,残汤剩水泼了一身。
“干什么干什么?你吃多了脚没地方放呀!”摔倒的男子爬起来冲车小丰嚷道。
车小丰站起来,双手叉腰,秀目圆瞪,说:“我的脚没地方放还是你的眼珠子没带出来?你踩坏了我的鞋,我还没找你赔呢,你找什么歪理?”
男人气得鼻子都歪了,骂道:“臭女人,找不着人整治怎么的,跑这儿撒野来了!”
车小丰冷笑一下,也不说什么,扬手“啪”地狠狠扇了那男人一个耳光。
那男人愣了一下,冲上来揪住车小丰。
仿佛是早已期待着的,来波积压了一天,不,积压了十二年的怨恨和郁闷一下子爆发出来,他甚至感到一种颤抖着的痛快和冲动。他推开面前的啤酒瓶,从桌子后面跳起来,狼一样地扑过去,照样扭住车小丰的男人的下颌狠狠地击了一拳。
那男人痛苦地哼了一下,颓然跌倒下去。
那男人的同伴见状,抓起一只方凳冲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