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碗横飞。一场恶战。
……
第二天早上,来波和车小丰被放出派出所。一个警察追着疲惫不堪的两人身后喊:“以后注意点。这回不是老汪打招呼,非关你们一疗程!”
来波额角青肿着,腮帮子上被酒瓶碴划破的地方结着血痂。他转身看了看车小丰。车小丰头发散乱,黑长裙被撕了一条大口子,整个一个丐帮的样子。来波想笑,不料腮帮上的伤口疼得他倒抽了一口冷气。
走出派出所,车小丰冲来波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睛,说:“怎么样,痛快了吧?”
“痛快!”来波说。突然他意识到什么,“别忙,”他盯着车小丰,“你是说,昨晚你是故意找碴儿打架的?”
车小丰脱掉崴断了跟的皮鞋,毫不在乎地拎着鞋赤脚往前走,头也不回地说:“你以为我是疯了呀?”
来波心里陡然滚过一道热流,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车小丰走出一段路,没见人跟上来,回头冲呆呆的来波喊:“喂,你还惦记着派出所的蚊子呀。你不走,我可得回去洗澡换衣服了。”
来波追上去。两个人无言地走了一段路。
来波先打破沉默说:“干吗找那两个人?”
车小丰说:“我怎么知道他俩是联防的。”
“我不是说这个。”来波说,“我是说,干吗找两个男人打架。”说着,心有余悸地摸摸腮帮。
“我根本没有想过找谁打架。我从来没打过架。还不就是给你找个碴儿吗?谁知道你就这么笨,连两个也对付不了。”车小丰笑了,说,“不过,有一件事我得告诉你,我昨晚骗了你。”
来波吓了一跳:“什么事?你又玩什么花招?”
“烛光晚宴并不是情人的专利。比如咱俩,其实也是可以吃的。”车小丰说罢大笑不已。
来波想了想,不禁也哈哈大笑起来。
车小丰突然站住了,转过身,盯着来波。
来波一惊:“又怎么了?”
“架也打了,气也出了,现在,我想知道,你心里有什么事儿。”车小丰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来波,“告诉我,好么?”
六
三希连锁商业集团的宣传活动进行得非常顺利。市里最有影响的两家报纸在指定的日子做了套红开张广告。电视台的新闻也拍得不错,差不多就是一个A类广告。新闻发布会那天,几乎所有的政府职能部门和市里大大小小的新闻单位都来了人。车小丰神通广大,竟请动了主管商业的副市长。既然副市长出面了,又是特区来的商业实体,新闻就有了由头。记者们在本市最豪华的公主沙龙歌舞厅美美地品尝过了泰国厨子惊心动魄的生猛菜肴,兜里又揣进了二百元红包,绝对没有不投桃报李、一展身手的理由。那几天,三希连锁商业集团的名字充斥本市各大小报纸、电台、电视台,好生热闹。
作为三希集团的全权代表,新闻发布会那天,车小丰是主要的新闻发布者。车小丰穿着一套蓝色套裙,显得职业化而又不乏文静。她沉着冷静地坐在台上,介绍三希集团状况时语言精练,思路流畅,回答记者提问时雍容大度,机敏诙谐。三希集团的总经理,一位四十出头的矮个子男人坐在一旁,脸上没有丝毫表情,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
来波站在会场一角看着车小丰。他有些发呆。他觉得怎么也不能认识他的这位老同学,这位读书时成绩远远不如自己的老同学。
一位记者走过来,对正发愣的来波说:“喂,你是工作人员吧?劳驾给出去买个胶卷来。”来波接过钱,默默地走出会场。
事后车小丰对来波说:“你们这里的经济记者素质太差,只会问‘贵公司资产多少有何发展设想’,别的什么也不懂。”
来波冷冷道:“你们那里的记者素质高,干吗不带几个过来,都包揽了,免得倒你胃口。”
车小丰说:“至少深圳的记者不会摆谱。在深圳,最没能力的人才干记者和公务员。”
来波没好气地说:“当初要分你到机关当个收发员,恐怕如今深圳的门朝哪边开你也不知道。才两年,不就一个助理的干活吗?”
“所以说机遇呢!”车小丰宽容地一笑,“不和你扯这些没滋味的话,反正这事办得我很满意,三万算没白给你。要知道,当初我心里还真捏着一把汗呢。”
来波嘴角露出一丝怪怪的笑,说:“承蒙厚待,敢不竭力?要早知道,我也不接这活了。”
车小丰早听出味儿来了,只是不点破,一笑了之。
倒是公司同事老姚那里惹出点是非。因为两家报纸的庆贺广告是通过老姚的关系发出去的,报社按长期客户八五折优惠。广告发出后,来波按照主任的意思,每个当事人封了二百元钱的红包送去。事后人家托老姚传过话来,说也太没格了,以后再有事直接走报社大门,别再找他们。老姚骂骂咧咧至少半个月,以后碰着来波,也眼珠子朝上,全当没有来波这人。
十五号,来波照例起个大早,赶到郊区妇教所探望姐姐。
这一次,他没有见到来红。
中队指导员把来波叫到办公室,对他说:“今天你不能探视来红,她现在正在禁闭室。”
“为什么?我姐姐她怎么了?!”来波着急地问。
“她和同监室的女犯打架,违犯了监规,按规定处罚三天禁闭。在此期间不能接见亲属。”指导员平静地说,“今天是第三天。”
不,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来波在心里喊。姐姐不会打架,她长这么大,就连和人红脸的时候都没有过。小时候,妈妈死了,爸爸走了,留下他们姐弟俩,街坊的孩子们欺侮他们,朝他们吐唾沫,拿石子丢他们,骂他们是野孩子,来波在一个夜晚想偷偷去用砖头砸人家的窗玻璃,被姐姐发现了,姐姐抱住他,抱得紧紧的,姐姐说:“别去小弟,不管谁受了欺侮,心里都会淌血的……”来波是躲藏在姐姐单薄的脊梁后面长大的。他说不清那张只比他大四岁的单薄的脊梁上承受过多少不公平的明伤暗算。然而在他委屈地抬起泪眼时,他总能在头上看到一张美丽而宽容的笑脸。不!姐姐不会和人打架,这绝对不是真的!
来波提着包晃晃悠悠走出妇教所大门。
在回市里的途中,来波感到被人注视着。他下了汽车,在人行道上走出几十公尺,站住了,转过身。来波看见那是一个个子高高的、瘦弱而苍老的男人。
“小波!”那男人惊惶失措地说。
“是你?”
十二年了,来波早已从忆念深处抹去了这个男人的形象。这很难很痛苦。八岁的来波已经有着让他的家人和老师感到骄傲的智商了。他能整段整段地背诵课文,连标点符号也不会错。他的记忆力很好。一刹那间,他甚至回忆起自己是怎样快乐地骑在那个曾经是健康慈祥的男人的脖子上在公园里哈哈大笑着奔跑的……
“你来干什么?”
“我一直跟着你。我想看看你,有可能,也看看小红。”
“没有这个必要。十二年都过去了,我和我姐现在用不着任何人操心,特别是你!”
“孩子,别这样……”
“谁是你的孩子?你孩子和他妈妈在一起!”
“小波,你听我说,不管我做了多少对不住你们的事,不管你承不承认我,我们之间的血缘关系解脱不了。当年我出走,也是迫于无奈,我无法向你解释。”
“用不着解释。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
“小波,你不要这样。我知道你姐姐出了事。我很难过。我只想看看她,帮帮她。好歹你们总是我的亲骨肉!”
“亲骨肉?”来波冷笑了一下,“不错,是有人生了我们,给了我们血肉之躯,让我们知道饥渴冷热和疼痛。可他们生下我们就不管了。死了。走了。在我们最需要的时候,我们什么也看不见,摸不着。哈!现在你出现了。你说你是我们的爸爸。你说我们是你的亲骨肉。可那个时候你在哪里?在哪里?不错,现在我和我姐确实遇到一点麻烦,但我们自己会解决的,用不着别人插手。你,还是去当你的继父去吧!”
来波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在他身后,那个瘦弱苍老的男人像孩子一般无援地站在那里,几乎融化在八月的烈日下。
七
来波知道公司被查封账目那天,他刚和一家钢制家具厂签订了一部电视创意广告片的意向合同。他怀里揣着一万元定金支票兴冲冲赶回公司,却看见公司门口围着一大堆人。
来波脸色变了,他来不及听完细节的议论,一头冲进客户部主任办公室,冲主任喊:
“老板,这是怎么回事?”
主任正在办公桌前收拾什么,看看是来波,怒气冲天地说:“日他妈,怎么回事?我们在这里拼命为公司扒分,上面的人黑了心肝,动用公款套汇截汇,让人给查出来了!”
“会怎么样?”来波提着心问。
“怎么样?还能怎么样,关门呗!没事的卷被子走路,有事的等着进号子!”
“会……这么严重?”来波绝望地说。
“没见我干什么?这事我经历多了。”
来波果然见主任在清理家私。办公室里一片狼藉。来波的心抽紧了。
“小来,你放心,按合同,公司会发给你们两个月的基本工资,可以凑合几天的。另择高枝吧。”
来波事后才知道,公司出事,是内部自己人捅出去的,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主任。主任是公司的创建人之一,干到如今仍是公司的中层干部,昔日打天下的伙伴天长日久忘了“苟富贵,勿相忘”的道理,疏淡了主任,一气之下,他向有关部门密报了公司财务制度不严格以及为证件不齐全的客户策划广告的问题。有关部门派了工作组,谁知却一下查出了套汇截汇大案来。
公司垮了!
来波在家里的小阁楼上关了几天,闭门不出,整天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出神。饿了爬起来吃几块饼干,灌一气凉水,然后再爬上床。
他感到从来未曾有过的倦怠和心灰意冷。
直到第四天傍晚,他才从床上爬起来,到街上找了个公用电话亭拨了个电话。
“你是怎么回事儿?我call了你三天,你为什么不复call?”车小丰在电话里焦灼气恼地喊。
来波懒洋洋地说:“我想睡觉,关机了。”
“不想上吊?”车小丰没好气地说,“上吊比睡觉来得更彻底。”
“家里穷,没结实点的绳子。再说,上吊品位不高,形象又不好,不合算。”
“别贫嘴了,来波,公司的事我都听说了,我给你公司打过电话。说正事儿,来波你打算怎么办?”
来波的目光滞留在街对面。树荫下,一个卖旅行包的小贩在那里迷迷糊糊打盹。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在阳光下跌跌撞撞行走。
“喂,来波?你在吗?”
“干吗?”
“你耳聋啦?我问你打算怎么办?”
“知道你call我,打个电话告诉你我还健康地活着,然后再回去睡觉。”
“别玩深沉。你总得想办法再找份工作。”
“我还想当百万富翁。”
“来波,我不想听你谈这些,你现在过来,到饭店来,我等你。”
来波嘲讽地笑了笑:“怎么,再给我三万的活干?公司垮了,我拿哪家的合同来同你做?”
“来波你听着,我没时间和你贫嘴,我们总不能靠耍贫嘴生存下去。我要你现在就来!”
马路对面,唯有那个小男孩在阳光下走得兴高采烈,全世界的阳光差不多全聚集在他身上。小男孩撒欢着两只小胳膊,且歌且行。
“好吧,”他说,“我来。”
天空中,一群鸽子撞破金色的阳光四散着飞过。来波听到一阵遥远的鸽哨。
八
来波拒绝了车小丰为他联系的一家深圳驻本市办事处业务员的差事。他固执甚至有点烦躁,连车小丰的介绍也没听完。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这究竟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自尊还是为了逃离车小丰明确的关照。
车小丰是不会明白来波的。
来波自己也说不清这是第几次失业了。中专毕业后,他被分配到一家蛋品厂当工艺员。可还没等他新发的工装穿到二水,工厂倒闭了,他第一次失业了。他很快在一家建筑工程队里找到了一份工作,做泥水小工。他干得很卖力。他甚至还帮着施工工艺员画图纸。建筑队上上下下对这个泥水小工都刮目相看。承包头十分欣赏他。然而工程结束后,那个建筑队也宣布解散了。工程队的承包头对他说:“跟我回乡下去吧。我瞧你是块料,跟我干,我包你发!”他没有。他不想放弃。那一段时间待业的人太多,那差不多都是他的同龄人,哭的闹的破罐子破摔的走邪道的什么样的都有。他不。他来波决不!他去工商局申请了个体经营执照,为服装厂加工铜制服装饰牌和纽扣。他拼命干,起早贪黑没日没夜。他保证质量从不拖延交货时间。他的产品越做越出色,已经有好几家服装厂希望长期用他的产品了。可等他刚刚还清了买冲床的贷款,穿制服的找来了,说他家的小阁楼没有从事加工产业的基本条件,说他没有从事加工产业的技术职称证明书。接下来的是罚款,是吊销执照。
那支歌是怎么唱的?那支小时候妈妈教的、姐姐常常唱的歌:
我们走在一座桥上
在我们前方
桥儿长长
我们走在一座桥上
桥下是水
水儿深深
我们走在一座桥上
通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