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有极乐鸟
……
来波深深地困惑。他看不见那座桥在哪里。他渴望看到那座桥。
来波开始了新的一轮寻找工作。
他买了许多报纸,根据分类广告栏中的招聘启事,一家家地打电话,一家家地跑。
“对不起,你的外语和粤语能力都不理想,而这正是本公司特别要求的……”
“对不起,对于没有本科以上文凭者,我们爱莫能助……”
“对不起……”
对不起,这个世界越来越学会了礼貌用语。
来波没有放弃,他仍然四处奔走。他年轻。他有生的渴望。他每月十五日都得去妇教所探望姐姐。他愿意吃苦,只要小阁楼那张床不是他唯一的归宿!他不相信中国一夜之间只流行外国语和广东话,不相信每一个雇人的地方都只需要科学家。
来波吃得很简单。早上一碗素粉。中午随便买一个快餐盒就凑合了。晚上疲惫不堪地回到家,要么在小摊上吃二两凉面,要么不吃。三希连锁商业集团那笔业务提成费还有大半躺在信用社里,除了每月必交的水电垃圾费,他不打算自己用去那笔钱。
他不能每个月十五日空着手去探望姐姐。
七天之后,来波终于找到了一份职业,在一家街办织带厂当锅炉工,月薪九十块。如果工厂的产品销得出去,每月还可以拿到十五块钱奖金。
厂长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太太,她用一只巨大的公章在聘用合同上仔细地戳过之后对来波说:“年轻人,要好好干,要对得起厂子对你的信任。告诉你,应聘的有几十个人,我们独独用了你,你不要让我们失望。”
来波曾经沧海地点点头,说:“我懂。”
“那就好。”老太太满意地说。
九
一直干到晚上八点多,来波才下班,连澡也来不及洗,就匆匆找了个电话给车小丰复call。
“对不起,我刚把活干完,让你久等了。”来波抹着汗说。脸上立刻有了几道煤黑印。
“你能来一下吗?到饭店我的房间来。”车小丰的声音格外温柔。停了一会儿说,“我明早八点十分的飞机。我想在走之前再见见你。”
来波的心“咯噔”一下:“明天就走?怎么这么急?”
“已经耽搁了。”
“什么时候再来?”
“也许来,也许不来。你知道,我的职责是服从老板。再说公司在全国还有十几家店。”
来波抬头看了看夜空中那颗明亮却遥远的星星。
“我这就来。”他说。
一个小时后,来波敲开了车小丰房间的门。车小丰已经收拾好了衣箱,正在整理公文匣。车小丰的样子是刚洗过淋浴的,穿一件宽松的月白色休闲裙,湿漉漉的头上裹着一条干毛巾,脸儿润扑扑的透着红晕。在此之前,来波差不多有十天没和她见过面了。车小丰call过他,他没有复call。他甚至有一个星期根本就没有带BP机。一个烧煤工,不需要那个玩意儿。
而现在,车小丰要走了,要离开这个城市了。他们今后会再见面么?
“你坐吧。”车小丰说,一边从客厅的冰箱里取出饮料,“椰奶,行吗?”
“行。”来波很饿也很渴。他有两顿饭没吃了。
车小丰将饮料启开,斟入杯子里,递给来波,自己在来波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怎么这么急,事都办完了?”来波说。
车小丰松开绾在头上的毛巾,拢了拢湿发,说:“公差早办妥了。要说上周就该走的。”
“是吗?”来波心不在焉地说。
房间很宽大,有冷气。灯光柔和而亲切。客厅里,音响隐隐约约在放着一支江南丝竹。来波从来没有过住大饭店的经历。他觉得有点累。
电话嘟嘟地响了。车小丰拿过电话,听了一会儿,然后说:“好的。今天我已经叮嘱过,货单他们已经电传回本部了。明早他们送机,我会把剩下的事办妥的。您放心。”
搁下电话,车小丰说:“是我的老板,在桑拿浴室里也记着他的生意。”
来波怔怔地说:“你……你今天很漂亮。”
“是么?”车小丰轻轻地笑了笑,“我知道。其实我每天都很漂亮。很奇怪你今天才发现。”
来波说:“车小丰,不管怎么样我都得谢谢你。我希望咱们还能见面。”
车小丰温柔地一笑,说:“要你来,不仅仅是为了告别。”
来波的心峦掠过一阵风:“还有什么?”
“我为你安排了一个工作。”
“工作?”来波有些意外,“我现在已经有了工作,这你知道。我不需要什么工作了。”
“烧煤工?你说的是这?来波,你是高才生。你在学校一直是出类拔萃的。天明白,来波你为什么会容忍机会毁了自己!”
来波看着显得激动的车小丰,冷冷地说:“好吧,说说你那有理想有抱负的工作是什么?”
“我想让你明白,我这样做,完全是为了你的前途考虑。”车小丰看着来波,“我在公司本部为你谋了个文秘的差事,具体说是总经理办公室秘书。当然,这得见工后才能最后决定行不行。我知道你并不看中特区的高收入,但这个位置离公司决策层最近,是可以有作为的。”
来波唇角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纹:“我懂了,你是要我去深圳,要我去为你和你的老板打工。”
车小丰的目光没有回避:“可以这么说。”
来波说:“你错了。我在乎高收入,非常在乎。如果现在我手中有一大笔钱,给个总经理我也不要。但我不会跟你去深圳的。”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不愿意。”
“来波,我知道这是为什么。可这丝毫不起作用。你需要落实,需要发展,你没有必要把自己算计死!”
“你很鄙视烧煤工。”
“你说对了,我很鄙视烧煤工,特别是这是个受过良好教育的青年。你得面对现实,还得把握未来!”
“面对现实?把握未来?你怎么知道我没有?”
“你不用把自己藏起来。那没有用。这个社会欣赏的是拼搏者,它并不怜悯个人的隐痛!”
“车小丰,我记得过去你的哲学学得一向平平。”来波有些恶意地说,“我没有想到深圳不但出高薪阶层,还造就哲学家。”
“你……”车小丰气结语塞。
“你听好。我不去,哪儿也不去。我认定自己是块烧煤工的料子!”来波放下杯子,站起来,“对不起,我得回去了,明天还要出早工。”
“等等!”
车小丰站起来,冲到门口拦住来波。她的胸膛急促地起伏着。
“你……真的要走?”
“要走!”
车小丰美丽的大眼睛里噙着泪水,她喊道:“来波,你是个懦夫!一个什么也经不起的懦夫!我过去崇拜过你,可是我错了,我太傻!”她透过模糊的泪水一眨不眨地盯着来波,“告诉你来波,我爱过你,独自苦苦地爱过你。没有什么几个傻女孩的约定。没有陈兰柳惠敏王书香。那都是我编的。只有我。只有我在心里爱着你。只有我你懂么?我太要强,不肯在你之前说出来。我以为那是没有希望的。你太高不可及太圣洁太伟岸。我绝望了才出走特区的。还有,那个BP机也是个谎话。没有人送我,是我自己买的。我只是想和你有联络。我喜欢call你时的把握和等待你复call时的焦灼。我要你我之间有一条明白的热线。我早该走了。公事早已办妥了。可我不想走,不能走。我还渴望办成一件事。这些事,你懂么?懂么?!”
来波呆呆地站在那里,他像是在梦里。
“我以为这次我不会再是一个人飞回深圳了。我甚至已经替你买好了机票。我错了。”
来波看见车小丰伸出一只手,摊开手掌。那是一张质地精美的蓝色机票。一架白色的飞机昂首欲飞。他看见车小丰抬起另一只手,捏住那张精美的纸片,慢慢将它撕成碎片儿。
“现在,一切你都知道了。”车小丰安静地说,“你可以走了,别忘了明天还要出早工。去拖你的煤。”
车小丰说完,背过身去,走到落地窗前。
她的肩在轻轻抽搐着。
来波愣了。音响还在继续。是另外一支曲子。来波没有分辨出来。他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机会欣赏音乐了。他不能告诉车小丰那是为了什么。是为了逃避来自车小丰的重新设计和塑造?还是为了每月的十五日,为了等待姐姐三年的许诺?抑或还有别的?或者都是,或者都不是。但有一点是明白的。那就是来波无法选择,或者说他已经选择了。他不可能也不会从命运的别扭中倒退着走出来。
来波粗鲁地拉开门,冲了出去。他甚至等不及电梯,顺着安全门一气冲下十几层楼,跑上大街。
大街上空无一人。洒水车刚刚过去,路灯下街道和花坛都是湿漉漉的纤尘不染。来波沿着大街快步疾行。他说不清自己要到哪儿去。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他为什么要把一切都弄得那么别扭。星星已经疏淡了,很难把它们都分辨清楚。他看不清过去也看不清未来。有什么落到他的手臂上,凉丝丝的。他大步走出了很远才意识到,那不是星星而是露珠。
“站住!”
来波怔了一下,站住了。慢慢转过身来。是车小丰!
“你?”
“你放心,我还没有高尚到用绑架来拯救一个没有希望的灵魂的程度。”车小丰冷冷地看着来波,“我只是来告诉你,你应该去看看你父亲。”
“那是我自己的事,请你别管。”
“不错,那确实是你自己的事。但你并不是一贯正确的。告诉你,你父亲当年离开你和你姐姐是有原因的。那时,他因为一件政治案子牵连,被判了七年徒刑。他不想你们知道,尤其不想你们受他的连累。服刑前,他恳求政法部门和单位隐瞒了他的去向。他在江汉平原的一个劳改农场服满了七年刑。整整七年,他与外界没有任何联系。没有人去探望他,也没有人知道他在哪儿。他每时每刻都在思念着他的两个孩子和他亡妻的孤坟。他终于熬满了刑期。他匆匆赶回这个城市,想要和他的两个孩子团聚,想要弥补他做父亲的责任。可当他知道七年前他自己设计的一切是那么天衣无缝,两个孩子生活和学习得很安宁,单位、学校和邻居都不知道七年前发生的那件事,尤其是当他知道他已经参加工作的女儿正在复习考大学,他的儿子刚考入中专时,他犹豫了。他怕他的重新出现会使他的两个孩子受牵累。他已经失去了前途和健康的身体,他不愿自己的孩子也失去这一切。他悄悄地离开了。他结了婚。对方是一个档案中也有污点的女人。她男人是他一个案子的,死在牢里了。他和她结婚,只是为了帮朋友带大那两个尚未成年的孩子。直到现在,他们只不过是一种形式上的婚姻,并未同居。”
来波感到一种强烈的震惊。他仿佛是被随意丢进了冰窟窿里,旋而又被抛入了火山口中。他双脚僵硬,手心冰凉,汗水顺着指缝滴落到地上。好半天他才软弱地说:“你……你怎么知道这些?”
“我去找过你父亲了。”车小丰平静地说,“你用不着这么盯着我。我去了,和他谈了整整一夜。我甚至还见到了那个女人。这就是我为什么拖延回深圳的原因。”
“这,这不可能!不!”来波恍恍惚惚,他觉得整个世界都变了,变得怪诞可笑,变得他毫不认识。他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车小丰。
“来波,我的话说完了,该怎么办,是你自己的事。我如果有机会再回到这个城市,我会再去看望那个无依无靠的老人。我佩服他。”车小丰盯着来波的眼睛,眸子里熠熠闪光。来波在那一刹那间认定,那目光会追逐他终身了。“我觉得,他比你勇敢多了。”车小丰平静地说。
十
早上八点整,来波第一个走进妇教所接待室的大门。
来波的请求得到了指导员的许可,他被告知可以单独利用指导员的办公室,但他得保证遵守监规条例,并且不能扰乱入监者的情绪。
来红走进指导员办公室时惊讶得差点说不出话来。她先是以为喇叭里的通知弄错了。她差点退了出去。但她看见了站在屋子中央的来波。
办公桌腾得很干净。办公桌中间有一束花,一束真正的鲜花。花儿用美丽的花袋纸裹着,开得正盛。旁边,一只做工精美的蛋糕静静地躺在那里。
“小弟,这是干什么?”来红迷惑道。
来波走过来,双手轻轻拢住姐姐的肩,轻轻说:“姐,今天是你二十四岁的生日,你忘了?”
他从桌上拿起鲜花,轻轻送入姐姐怀里,微笑着说:“姐,我祝你生日快乐!”
来红呆呆地,如在梦中。她看了看面前微笑着的来波,看了看怀里洋溢着芬芳的鲜花,看了看桌上色彩缤纷的生日蛋糕。来红的身子轻轻颤抖着。突然,她将怀里的鲜花掩在脸上,无声地抽泣起来。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手指间、花瓣间滚落下来。
来波将姐姐搀扶在凳子上坐下。她走到桌前,划燃火柴,开始点燃插在蛋糕上的美丽的生日蜡烛。一支,两支,三支……当他点燃最后一支蜡烛时,有什么东西轰轰隆隆从屋子上空疾速飞过。
那是一架飞机。
来波看了看办公室墙上的挂钟,时钟正指向八点十分。
那支歌,那支歌是怎么唱的?
我们走在一座桥上
在我们前方
桥儿长长
我们走在一座桥上
桥下是水
水儿深深
我们走在一座桥上
通向远方
远方有极乐鸟
……
来波泪眼迷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