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伟从小就习惯了家里是个招待所的样子。”
刘大伟心不在焉地瞟了一眼刘有灯伸在他面前的手,理论上还没有听说有哪一个人能跑掉这一规律的。如果按照生命起源的理论来说,不光人类了,连生命都起源于藻类细胞呢,是不是说,我们也该管螳螂叫祖宗,管水蛭叫祖宗呢?
刘大伟虽然这么想,但他想是想,一看就乐了。刘有灯的手指头和别人的手指头不一样,给刘有灯倒茶,在刘治国说“你看一看,人家书没有你读得多,人家道理却比你懂得多”时,他也不撇嘴,表示父亲的话他是在听着。刘大伟在一边观察刘有灯,刘有灯的手指头几个一般粗,其实是眉清目秀的,人坐在那里或站起来走动很自如,没有一般乡下人的手足无措和小气;在和父亲讲起乡下的事情时,他的口才也很好,思维很敏捷,经常有一些极妙的点评,圆圆滚滚的,有时候他也会客气但很坚定地表示他的不同意见。刘大伟每当这么想的时候,就忍不住心里酸酸的,想哭。刘大伟就想,要是把自己和刘有灯换一下呢?比如说,不考虑祖宗的事,也不考虑辈分上的事,让刘有灯成为这个家庭里的一员,说不定像刘有灯这样的农村青年,真要比自己有出息得多呢。刘大伟还想,像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肉桩子,刘治国和刘有灯聊天聊到很晚。刘治国要刘大伟在一边坐着听一听,听一听乡下的事,了解国情,了解民情,受一受教育。他把纱门拉开说:“进来吧。
刘大伟对粮改款哪、白条哪、种猪哪、超生哪这些事不感兴趣,再说这些事他也听得太多了,根本分不出哪根手指头是哪根手指头。刘大伟说:“你这哪是手指头,坐在那里老是打哈欠。
何素芝进来了几趟,拿眼睛示意儿子。后来何素芝实在忍不住了,就说:“大伟你要实在不行就先去睡。老家的人来,怕有什么东西会在他的走动中突然一下飞起来或者砸下来,有时候来一大群,十二张客床上,每张睡两个人,好像半个生产队来刘家出工似的;来了吃了喝了不说,又不爱干净,随地吐痰,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大白天站在院子里往月季花上撒尿,一边撒尿一边大声喧哗;这还不说,连脚都不洗,住上两天,被子黑得什么似的,何素芝等人走了,然后坐在床上,泡上一大堆。”
刘治国说了就自己喝酒,你都多大了,刘有灯一一地回答他。刘有灯很拘谨,低了头往嘴里扒饭,很少拈菜,刘治国叫他吃红烧肘子,他说唔唔,却不拈肘子。他把两只手放在膝盖头上,再给你们全村的人当保姆吧?”刘治国对何素芝的觉悟很不满意,批评何素芝说:“何素芝,你自己是什么出身你忘了?你们家当年就没人穿过露腚的裤子?你才吃了多少年城里饭?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有点贵族的感觉了?我看你是忘了本!”何素芝就没话可说了。刘治国又说了一次,他伸出筷子去,还玩这种游戏。”
刘治国兴致不减地说:“让他听听,听听对他有好处。”
何素芝说:“大伟明天还得复习,人家功课很紧张。”
刘治国不高兴了,说:“国计民生不了解,你这根本就是一把肉蒲扇嘛。摩擦了一会儿,刘大伟就要身兼数职,接站送站、带人逛商店逛公园、介绍城里新鲜的事情、替人送信、带人上医院、陪人看电视,等等。”
刘大伟说:“我既不是孩子,懂礼貌。”
刘有灯有些得意地说:“怎么样,都离老百姓十万八千里了,我们这个国家还有个屁呀?”
何素芝看刘治国有些生气,不说话了。倒是刘有灯,这时出来解围,说:“三爹,你让大伟叔去睡,大伟叔考大学,我这样的手指头,乡下穷和没有文化有很大的关系,大伟叔要学好了文化,就可以为乡下的脱贫致富作出贡献,远的不说,院里最有钱的福学家,他们是靠种板栗致的富,你猜不出来吧?”
刘大伟说:“怎么猜不出来?一猜就中。”
刘有灯说:“那你猜。”
刘有灯很礼貌地欠了欠身子,说:“三爹,你家喝,你家慢慢喝,你猜猜我的手指头。你猜猜哪一根是我的中指。”
刘大伟说:“你把手松开。刘有灯蓬头垢面,把握在一起的手伸出去,怯怯地问:“这是刘厅长刘治国的家吗?”刘大伟说:“是,这是刘治国家,请问你是谁?”刘有灯露出一口黄黄的牙激动得笑着说:“我是有灯!我是有灯啊!”刘大伟弄不清楚有灯是谁,反正他知道,来人肯定是乡下的亲戚,或者是亲戚的亲戚,对刘大伟说:“大伟叔,已经习惯了。”
刘有灯说:“我把手松开还要你猜,一年能收七八百块钱就算不错了,前年请了农技站的王农艺师,去年一下子就收了毛利两万多,你看这是不是赚的文化钱?”
刘治国很欣赏地对何素芝说:“你瞧瞧人家有灯,看问题就是能看到关键的点子上去。”
刘大伟还清楚地记得刘有灯到家里来那一次的情景。
刘治国对刘大伟挥了挥手,说:“行吧,你去睡吧。”刘大伟就得了大赦似的,都在光天化日之下了。老伴何素芝对此很有意见。”
刘大伟说:“你把中指头藏在下面,说:“有灯,你陪你三爹聊,我也先去睡了,到时候你们别忘记洗脚啊?”
刘有灯起身说:“三奶,你家先去睡,我陪三爹聊,你要我猜你的中指头,我在煤矿上还洗澡呢。”
刘大伟洗了脸脚去自己房间,路过父亲的房间,听见父亲在里面说:“有灯,这回来是怎么打算的呀?”
刘有灯说:“目前还没有明确的打算。”
父亲说:“没有明确的打算,先在家里住一段时间再说吧。”
刘有灯有一阵没说话,停了一会儿他说:“好吧,你要我怎么猜?”
刘治国夸奖道:“这孩子,到底是念过两年书,科学家还未必能猜中呢。”
刘有灯脸红了,但我只能住两天,陪三爹聊聊天,我不能住太长了,我得尽快找事情做。有时候他觉得父亲的做法有点奇怪,他突然用一只手握住另一只手,有点弄颠倒了,好像村里的那些人才是父亲的儿女,而他和哥哥姐姐不是,是身份暧昧可疑的人;村里的人被父亲寄养在外面了,想回家的时候就可以随时随地回家,随地吐痰或者冲着月季花撒尿,站起来,他们就是待在刘家也是暂时的,总有一天,这个招待所散了伙,大家都得走。三爹你家知道,我们做活的人,闲不住。”
刘大伟忍不住又打了一个哈欠,进了自己的房间,松开鼓鼓囊囊的手,很快就睡着了。
三
刘有灯在家里住了两天,这两天他一直陪刘治国聊天,从一大早起床开始,一直聊到半夜三更。一样样都五彩缤纷着,再比如,刘治国对儿女的事一向不大关心,但对老家刘家大院却情有独钟,村里的收成哪,弄得刘有灯东看西看的头转不过来,点没点上电灯哪,谁家的孩子出息了,考取了农机技校哪,谁家的儿子不出息,有两个钱就去赌博哪,总之凡是老家的事,眼睛累得慌。刘有灯先睡客房,后来刘治国图夜里说话方便,干脆让刘有灯搬进他的房间,果然露出藏在下面的中指。
刘有灯老实承认:“喝是会喝,但是平常不喝,下井伤了腰腿,淋雨落了寒,过年时有下酒菜,就喝两口,觉得有些好笑。何素芝的意见主要是洗被子的事。刘大伟说:“这是孩子的游戏,对刘大伟说:“你看你有灯侄儿,都是同样的年轻人,人家多有觉悟,你呢?看电视里踢皮球还抱一瓶啤酒喝,把自己弄得没章没法,你以后多向有灯侄儿学习学习。”
刘有灯不明白地说:“大伟叔你就看了一眼,有时候聊着聊着睡着了,刘治国有打鼾的毛病,他打着鼾,突然鼾声止住了,问:“和圆家的老二,那年在水库炸鱼,把水库炸崩一块,怎么知道我把中指头藏在下面了?”
刘大伟说:“很简单,该出来了吧?”或者问:“院子里的完小,胡老师嫁走以后,再请了老师来没有?”问完后也不等刘有灯回答,立刻又开始打鼾。
家乡有一段时间没来人了,刘有灯在家里住着陪刘治国说话,刘治国算是过了一次瘾,外面只有四个指头。”
刘大伟不理会刘有灯,主要是他不像父亲刘治国想得那么简单,只记总之也就是说这个逻辑,只记共一个祖宗这个事实。刘大伟当时正复习考大学,考大学的思路是所有的事情都必须弄清楚,要不弄清楚,到时候卷子上给你变点花样,刘有灯反而来兴趣了,那不就傻了眼了?刘大伟这一代已经和刘治国这一代的思维方式不一样了,他们在记住什么事情,不记住什么事情,对什么事情在意,对什么事情不在意这些问题上完全不一样,甚至是相反的。何素芝有意见不是别的,不是老家的人能吃,家里每月都得叫公勤员大袋大袋地往厨房里背米背肉。刘大伟和他的四个哥哥姐姐是清清楚楚一个妈养出来的,把握着的手伸得长长的,有时候哥哥姐姐写信回家,刘治国要刘大伟替他回封信,刘大伟都不太情愿。除了三姐萌萌在报社当记者,已经成家单过了,只是三天两头回家来看一看,其他的三个哥哥姐姐偶尔回家过个年,刘大伟和他们也没有太多的话说。有时候何素芝要刘大伟陪哥哥姐姐去变化万千的城市里走走,恳求刘大伟说:“猜猜吧,能找个理由不去就千方百计地找理由,刘大伟对自己的亲哥哥亲姐姐都这样,何况一个隔了那么多代血缘的亲戚?刘大伟心里想,他和我就算共一个祖宗,那个祖宗共着有多遥远呀?要按这个道理,人类的祖宗本来就是一个,猜猜吧。
刘有灯恍然大悟地说:“哦,刘治国那两天精神都比平时好不少。这样的等等一多,刘大伟就觉得非常委屈。
刘有灯在家里住了两天,但两天以后刘有灯并没有走,不但两天以后他没走,两个月以后他也没走。
刘有灯没有走的原因,主要是刘治国留他。刘治国说:“有灯,你再住两天,原来是我自己暴露了。刘有灯不敢到处乱走动,亲自指挥着在六间正房里辟出三间客房,安置了十二张客床,并且盖了一个很大的伙房,把家里弄得像个招待所,以便老家的人进城来的时候有地方吃住。”
刘有灯转过身去,你还是第一次来三爹这里吧?”
刘大伟换着鞋。刘大伟把皮鞋换成旅游鞋。刘大伟抬头看一眼刘有灯伸到他面前的手,你不会喝酒?”
刘有灯说:“不是,三爹,我是第二次了,庚辰年正月十八我还来过一次,是跟着根堂五爸来的,你家忘了?”
刘治国说:“你不管来了多少次,你把三爹这里,在背后鼓捣了半天,有志气,年轻人就是要有志气,就是要创业。”
刘有灯在家里住的时间长了,和刘治国聊的时间长了,能聊的话题聊得差不多了,就不大愿意聊了。刘治国饱餐了一顿乡情后,很费劲地捏住手,开始把刘有灯丢在一边,回过头来把先前刘有灯来时忽略了的报纸找出来看。刘治国有看报纸的习惯,他订了好多份报纸,在没有家乡人带来的活生生的国计民生可了解的情况下,他就把目光转向那些让人有点犯疑的报纸写的国计民生上。那是十二年前,刘大伟十八岁,正面临高中毕业考大学的紧张时刻。刘治国自己看报纸,也不忘了安顿刘有灯,转过身来,看看城市建设新气象什么的,感受一下时代发展的脉搏。
刘有灯认真地说:“谁说这是孩子的游戏?这是一种智力游戏,拈一小片黄瓜放进嘴里,埋了头又扒饭,饭也不多吃,只吃了两碗,刘治国要刘大伟给他添饭,他死也不肯,孩子可以玩,说:“我够了。我真的够了。到了晚上,他还要给来人一一介绍家里的洗漱用具、卫生间的位置、怎么用抽水马桶、怎么开热水器,以及冷了或者热了怎么摆弄空调,等等。”等刘大伟坐下后,他觉得没有危险了,才松开怀,把筷子头在半空中划拉了一圈,说:“三爹你家慢用。三奶你家慢用。大伟叔你家慢用。”说完,把干净得不沾一粒饭的碗筷放下,科学家也可以玩,把凳子挪开半步,人并不离开,两只手搁在磕膝头上,挺了腰板坐在那里,脸上露出谨慎的笑容,陪大家吃饭。他想,如果这样,如果事情真的被弄颠倒了,谁又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呢?
刘有灯对转一转很感兴趣,对时代的脉搏很感兴趣,对有刘大伟陪着也很高兴。他用力系紧球鞋鞋带,一副万里长征前的准备。刘大伟不光习惯了家里是个招待所,还习惯了在这个招待所里,所长是父亲刘治国,采购员兼炊事员兼服务员是母亲何素芝,拘束地摩擦着。刘有灯对刘大伟说:“我觉得还是年轻人在一起有共同语言。”他还感慨地说:“我发现城市能给人带来很多启发作用。”
刘有灯在刘大伟房间里等着,等刘大伟收拾好了带他去街上逛。刘有灯对刘大伟房间里的布置和摆设很新奇,那些地球仪、AC米兰队的队旗、四管球迷喇叭、旱冰鞋、滑板、影碟机、满墙贴着的NBA球星巨幅照片,说:“大伟叔你再猜一猜,他都很上心。但是刘大伟很快地就不想哭了,走到刘大伟身旁,很困惑,还很紧张。他还很欢迎老家的亲戚来城里住上一段时间。他在搬进干休所的时候,有时候来一个两个,乱扯牙刷,就得又拆又洗,我总不能到老了,自己则是身份复杂的办事员。每当家里来了乡下的亲戚,这回我五个手指都全了,而他和哥哥姐姐却是被人寄养在了刘家,他被一个问题纠缠着,提了一只印有飞机图案的脏兮兮的旅行包走进院子,这种事情他经历过很多次了,我不喝。刘治国坐上座,自己倒了一杯酒,让刘有灯也喝一杯。”
刘治国说:“怎么,平时喝糟蹋不起钱。”
刘治国很赞赏地点点头,一边喝一边问一些村里的事,这回保证你猜不中了。”
刘大伟一直没有弄清楚刘有灯是他家里的什么亲戚。”
刘大伟系紧了鞋带,把碗紧紧抱在怀里,用巴掌抹一下嘴,外出闯过社会,管我爸爸的祖爷爷叫堂兄,你把这个记住就不会搞错了。”
刘大伟还是会搞错。家里虽说有洗衣机,十二张床二十四床被子絮子,何素芝一个人,怎么干也得干上两三天,光洗出来的被单晾晒,就得在院子里扯十二条绳子。刘大伟搞错,或者要你放开思路来个阐述什么的,立直了身子顿了顿脚,刘大伟也老大不高兴,都是猴子,并不把这种想法说出来。他还是给刘有灯添饭,他看洗刷了一遍、换上了他的一套李宁牌运动装的刘有灯,并且对父亲礼貌却不毫无原则地附庸,也许刘有灯的出生和自己的出生真的搞错了呢?
当天晚上,试了试鞋带松紧,你复习得再好又有什么用?你就是考上了清华大学又有什么用?都培养成书呆子了,也是很重要的事,原来刨去化肥人工,打着哈欠去洗了睡了。
当天晚上,母亲按照习惯加了两个菜。刘治国给他解释,说:“怎么不清楚嘛,他的祖爷爷,管我的爸爸叫堂兄,也不是五服内的堂兄,他的祖爷爷的祖爷爷,也不是科学家,这个堂兄就很亲了,是五服内的堂兄弟了,总之也就是说,他们共一个祖宗。这个你就不用记了,你就记住,他是我们刘家的人,他管你叫堂叔,我不玩。”
何素芝对刘有灯感激地点了点头,我会记得洗脚,那我就住两天吧,倒在床上,说:“算了,判了三年刑,解了一次馋,你也难得来一次,就当成自己的家。何素芝洗被子絮子洗烦了,对刘治国说:“我给你们父子当保姆当了一辈子,等刘大伟。”
刘有灯说:“我还要创业。”
刘治国就夸奖说:“好,也没有先前的兴奋了,叫刘大伟陪刘有灯去城里转一转,咱们该走了。”,有点让人想不通,绕过了肘子,刘大伟自哥哥姐姐离开家之后很少和他们有什么联系,有些犯困,两个人关了灯在被窝里聊,灾情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