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子来送远子。推子一直站在车下,也不说话。车开的时候,远子坐到了小米身边,拉开车窗,把脑袋探出来。远子对推子说,推子,我走了。推子点头,说,不要瞎胡来。远子说,你放心,我不会瞎胡来的。推子就带了狗,退到一边。车摇摇晃晃地转了一个弯,车轮甩起一片雪泥,那条吃过了香肠的狗不喜欢这样,冲着车叫,车有点害怕的样子,往前一冲,加快了速度。推子和狗渐渐地远了。远子把车窗关上。小米谁也不看,恨恨地咬着牙,半天说了一句,有什么了不起!远子关了窗户,回过头来问小米:你嘀咕什么?小米脾气很坏,冲远子嚷道,我又没跟你说话,你长了狗耳朵呀?一旁的大尘等人就背过身去哧哧地笑。
四
推子从鹿场回来,母亲说,推子,屋里有你的信。推子说,远子来信了?母亲说,远子有汇款单来,信不是,远子写字一啄一啄的,写不好那样的字。
推子把鹿刀放下,去院子里洗了手,冲了头,掸了身上的土,一路滴答着水进到屋里,看见桌子上自己正读的《世界地图》旁边,放着母亲说的那封信。推子甩了甩手上的水,把那封信拿起来,歪了头看。信封的落款上写着“内详”,字迹飘飘扬扬,果然不是远子的那一手鸡扒拉字。推子把信封拆开,里面薄薄的只有一页纸,孤零零的两行字。推子好一阵没有看明白那两行字的意思。他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直到看过三遍才明白。推子把那页纸折起来,放回信封里,再把信折起来,揣进口袋里面。
母亲和父亲进屋来了。母亲说,推子,早上市里来人了,问我们今年能不能多割些鹿茸,他们今年想多收一些。父亲接话说,割多少也不买给市里了,今年我们自己卖,我们去武汉卖。母亲说,你知道推子不肯去武汉,你脚又不好,哪个去?父亲说,哪个去武汉也不卖给市里,总不能老让市里欺负我们吧?母亲说,市里是国家,国家需要,我们没有道理讲。父亲说,什么国家?国家已经不是原来的国家了,国家已经分家了,单过了,要认国家,只能认北京,不能认上海和深圳,别的地方也不能认,认就要出问题。母亲说,葛振青你还是少说一些,你说话吓人。父亲说,我吓哪个?我谁也不吓。
推子说,妈,吃饭吧。母亲说,好好,我去端饭来。母亲就进厨房去端了饭出来,三个人坐下来吃饭。
吃着饭,父亲母亲在那里说着鹿茸的事,推子大口往嘴里填着饼,大口喝着汤,一会儿就吃得满头大汗。推子喝完一碗汤,再添一碗,突然抬了头说,爸,妈,我明天去武汉。父亲和母亲一下子就住了声,停下来,看推子。推子又在那里咬饼了。父亲和母亲交换了一下眼色。母亲说,推子,你不是说过你这辈子决不去武汉吗?你不是说武汉不能看,只能想念吗?推子不说话,继续咬他的饼,喝他的汤。母亲又和父亲交换了一下目光。父亲咳一声,说,去就去吧,去顺便看看远子,这个东西,走了快两年了,电话不打一个,上个春节也不肯回,养他十九年,只两年就成了别人的人,推子你去了武汉,你就对远子说,他要不回来,干脆永远不回来,就做他狗日的武汉人。母亲拿眼横父亲,说,远子不回来,远子总在寄钱。父亲说,我要钱干什么?我又不卖儿子。母亲说,你不要说得那么难听,哪个我也不卖。然后母亲转了头对推子说,推子你不要听你爸的,你见了远子,你把事情办完了,就带远子回来,他要喜欢做武汉人,过了年再走。
推子点点头,往嘴里塞进最后一口饼,放下空碗,进屋去收拾东西。推子把两件换洗衣服装进旅行包里,又在包里放进那本《世界地图》,再从口袋里掏出那封信,小心翼翼地放进包里,然后在床边坐了下来,想着心思。
推子高中毕业后从市里回到镇上,养鹿。推子读麻城市一中,那是全省有名的中学,升学率非常高。推子的同班同学中有三个考进了省城武汉的大学,两个考到更远的地方。推子学习成绩是全班最好的,期考从来没有落下过前三名,还在中南地区数学奥林匹克竞赛中拿过名次,可他却在高考时落榜了。有一个女孩子叫顺藤,是班上长得最甜的女孩子,她被推子迷得神魂颠倒,她亲过推子,她还让推子摸过她的小胸脯,她说推子我爱你。顺藤考进了武汉大学。顺藤考进武汉大学以后再也不理推子了。顺藤对推子说,你知道,爱情不是想象里的事,我不能总是坐在美丽的樱花树下给你写信并且想念你。顺藤还说,你总不可能跑到武汉来找我扯皮吧?
所有的人都替推子遗憾,只有班主任李老师明白推子。李老师对推子说,推子,你不该害怕,世界地图你都滚瓜烂熟,你有什么可怕的?
那封信其实不是一封信,是一张纸条,纸条上是这样写的:
推子快来!推子远子出事了!快来救他!小米 ××年×月×日
又及:你来武汉后,到武昌紫阳路上的红楼宾馆找我。
五
推子瞪着眼,一眨不眨地看着窗外。那是他想念中的城市。城市上空飞扬着一些漂亮的充气气球,还有一架红蜻蜓似的直升机,直升机从花蕊般的高楼大厦间穿过,好像是它顶起了那些花粉似的气球。推子坐在落满尘土的长途汽车上,有一些眩晕,有一种激动得想呕吐的感觉。车子从长江二桥上开过的时候,推子朝桥下看,他看见很多轮船划开江水从桥下驶过,让他有一种想从桥上跳下去的欲望。车子从连绵不断的立交桥上飞驰而过的时候,推子觉得自己好像是飞起来了似的。路上的行人很多,他们全都穿得漂亮而干净,脸上是一种自信的神色,还有一种满不在乎的神色。推子一下子就觉得他们和自己不一样,他们好像是历经沧桑的样子,好像是古人类的样子。推子有时候觉得人们说的现代人和古人类差不多是一种样子,没有太大的区别。推子知道自己已经到武汉了,但他有些怆怆的,觉得那不是他心目中的武汉。
推子拎着旅行包,在武昌紫阳路上找到红楼宾馆。那是一个很漂亮的大宾馆,幕墙玻璃上蝴蝶结似的飘挂着彩色旗帜,宾馆前停着几辆甲壳虫一样漂亮的汽车,有个子高高的红衣门童在旋转大门外替人开车门。推子不用谁来替他开车门,他是自己搭了车去的,还走了两站路。
推子问一个大堂服务员小姐,杜小米在不在。服务员小姐看推子,眸子闪烁着,她看了推子好一会儿,脸蛋儿渐红了。推子又问过一遍,服务员小姐才省过神来,说你等等,我替你去叫。服务员小姐去了好一会儿,小米没来,来的是另外几个服务员小姐,她们在大堂员工通道口探着头,指指点点地看推子。过了一会儿小米跑来了。小米和那些服务员小姐一样,穿着海蓝色的套装,稀疏的黄毛辫子剪掉了,留了短发,有点像男孩儿。但小米不是男孩儿,而且小米比两年前出落得更漂亮了,简直让推子吃了一惊。
小米把推子带到自己的宿舍里。小米的宿舍不是她一个人的宿舍,是12个像小米一样打工小姐的宿舍。推子一进门就打了个喷嚏。小米问,你感冒了?推子说没有。小米问,没感冒你打什么喷嚏?推子说屋子里香水味太熏人。小米拿笑眼瞟推子一下,说你怎么是这样的人。
宿舍里有两个女孩,是上夜班的,刚睡起来,躺在床上一人抱了一本《幸福》杂志看,一边看一边欷歔着抹眼泪。小米冲她们喊:喂,都什么时候了,快接班了,还赖在床上呀?我有客人,你们快起来。一个女孩说,客人我们又不妨碍你,你最多把帐子放下来,声音放轻点。小米叉了腰骂道:我不撕烂你的嘴!两个女孩嘻嘻笑着,丢开杂志,爬起来,先要套外套,看一眼推子,再看一眼推子,不套了,露两条光光的长腿,抱着衣服,拿了洗漱用具,扭着腰跑出去。小米在后面骂,狐狸精呀!小米那么骂一点也不公平,小米自己的样子才像狐狸精。
小米让推子在她床上坐了,说别到处乱坐,脏。又问:“吃饭了没有?”
推子说:“路上吃过了。”
小米问:“吃什么了?”
推子说:“面条。”
小米再问:“什么面条?”
推子看一眼小米,小米的眼睛正在那里等着他。推子有些不知所措。推子心想,小米她问面条是什么意思?小米她怎么有些通了电的样子?
小米看出推子的冷漠,也不管,说:“我这里有饼干,你再垫一垫。”
推子拦住小米说:“远子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快说事情,饼干等着。”
小米白推子一眼,恨恨地说:“人家关心你,不知好歹!饿死你算了!”
推子就知道自己太急了,笑了笑,说:“算我得罪你了,行不行?”
小米眼圈一下子就红了:“你还得罪少了呀?”
小米说完那话,知道再说下去就是任性了,就不应该了,小米就丢开饼干,过来坐在推子身边,把事情的原委从头到尾说给推子听。
原来,远子带着小米大尘等人来到武汉,先在一个建筑队里打工,后来建筑队散了,他们又换了一个建筑队,再后来又凑了工钱的份子,在汉正街租了一个摊位,卖福建石狮产的鞋子,远子带大尘和多多专门管跑货,飞娃、菜包子和共生管照摊子,小米在租下的民房里守家,洗衣做饭,管大家的生活。汉正街百川纳江,生意红火,虽然竞争激烈,机会却多得很,只要肯做,远子脑瓜子灵,又有几个贴了命跟着他干的伙伴,鞋摊的生意不错,日子也还过得下去。远子带人干了一段时间,嫌人手多了,一个巴掌大的小店,用了八个菜园子张青来开,小米不是孙二娘,却比孙二娘干练,不划算,又张罗着在长青乡包了两个鱼塘,让大尘牵头,分出菜包子和飞娃去,养鱼。远子特别叮嘱大尘,鱼塘里专养鲫鱼,不打了鱼卖,作钓场用,收公款请客的钱。大尘按照远子的话去做,果然收入颇丰。
本来这样很好,大家都有活干,大家都有钱分,两摊子生意,其实是一家。大尘等人拼命干了一段时间,全都置上了羊皮夹克,远子还添置了一辆木兰轻骑,戴上墨镜,风擎电驰去长青乡看鱼塘里的情况,威风得很;晚上收了工,大尘带菜包子和飞娃从江岸回来,大家聚了堆,喝酒打牌、逛江汉路、听何祚欢的评书,快活得像神仙。远子放了话说,你们是我带出来的,你们要是翅膀硬了,除了小米不许离开我,别的人都可以走,挑单另干,你们自己选择。大尘等人一听就急了,说远子你是不是嫌弃我们?是不是觉得我们还不够卖力气?你要嫌弃我们,要觉得我们不卖力气,就直截了当地说,不要拿选择这种话来杀我们。远子呵呵地笑,说,古人说,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大尘问什么意思。远子说,意思是说,兄弟要同心,同心了就没有什么可以把他们分开了,同心了就可以说不好听的话,再不好听的话,听起来都是香的。大尘等人把远子佩服得不得了,说,远子你简直了不起,就凭你其臭如兰的话,打死我们也不会离开你单挑。
事情先出在鞋摊上。到武汉的第二年,远子要把摊子往汉正街鞋城里挪,鞋城里生意好,一双石狮产的胶鞋能卖出一双泉州产的皮鞋的价。远子在汉正街干了一年,他讲义气,脑子活泛,会来事,人缘不错,汉口话说得越来越炉火纯青,也算是汉正街里一个不大不小的人物了,最主要的是他不想蹉跎年华,他想加快他征服城市的步伐,他要加快步伐就必须进鞋城。远子花了几万块钱在鞋城里租了一个摊位。生意真的很好,日进斗金不敢说,总之远子每天都要共生往信用社里跑一次,去存钱。但是好日子不长,很快麻烦就来了。远子在鞋城的摊位旁是一帮潮州人租下的摊位,潮州人觉得远子的摊位占了好地方,挡了他们的财路,要把远子撵走。远子当然不肯走。远子不但不肯走,远子还想把潮州人撵走,这样两下就闹起来了。远子到打了包裹滚出鞋城时才明白过来,这个世界上不是靠着脑瓜子灵光就能干出一番大事业来的,不是靠着肯吃苦能算计就能过上好日子的,是有强势弱势主宰被主宰之分的;这个世界上也不光是由着一些戴了大盖帽的人说了算,还有一种人,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建立了另外的一个社会,他们在某种程度上比戴了大盖帽的人还要厉害,如果说大盖帽是社会上的血管,他们就是血管里活跃着的红细胞,是说了算的人物。远子正是被这样的人物撵出鞋城的。
紧接着出事的是鱼塘。大尘把鱼塘经营得很好。大尘有力气、肯吃苦、不在客人来之前往塘子里倒粪,让鱼吃饱了不咬钩、价格公道,别人塘里的鱼,要是专钓鲫鱼(武汉人叫喜头),茶水不管,饵子不管,十八块钱一斤,大尘只收十五块,还饶上茶水饵子,还饶上乡下笑话。大尘塘里一天能出百十斤鱼去,出得隔壁鱼塘的塘主看了恨不得眼睛里生出一双爪子来抢钱。
有一天,一个巴拉眼领着一伙人来了,找大尘。巴拉眼对大尘说,他要接管塘子。大尘说塘子是自己承包的,租子是按时交的,一分没拖欠过,合同没到期,凭什么要接管?巴拉眼说,凭他刚从号子里出来,他从号子里出来,要吃饭,要穿衣,要养伢,还要打个一块两块钱的小牌,他已经是悔过自新的人了,他不能去偷去抢,那样影响武汉市的大都市形象,他只能养鱼。大尘说,你要养鱼到处都是塘子,你可以到别的塘里养。巴拉眼说,别的塘子都是生塘子,不如你这里的塘子好,我调查过,你这里的塘子出鱼。大尘气坏了,说,你这不是强打恶要吗?巴拉眼笑了,回头看看他带来的那帮人,那帮人也笑,巴拉眼笑过,转过头来,撩开怀,露出胸前一条尺半长的刀疤,冷脸说,伙计,老子真的不是非要你的塘子,老子们正愁没处混环境,你递条子是抽合老子,老子们晓得不能让鱼吃肉吃顺了嘴,你要再犯犟,老子们也管不得那多,一刀捅你下塘去,充其量换一道汤重蓄一盘水!
远子骑了他的轻骑赶到鱼塘,发包的塘主愁眉苦脸对远子说,兄弟,不是我跟你扯野棉花,老巴这个人惹不起,他进号子是因为杀了他嫂子,他嫂子只顺口说了一句老巴你领带没打正,他就一刀捅过去,把他嫂子捅得肠子直流,他连嫂子都杀,还有么道理可讲?我有老婆伢,我是不讲这个道理的。
鱼塘的事没落定,又出了菜包子和飞娃的事。菜包子和飞娃鬼迷心窍,跑去钓人家的鱼。这里说的钓鱼不是真钓鱼,是三伏天,人家没有空调的里巷人家开了窗户睡觉,他们跑去用刀子划开人家的纱窗,用带钩的竹竿往外钩衣服,被发现了,捉住痛打一顿,然后送到派出所。远子闻讯后赶到派出所,交了五千块钱罚款,两个人在收容所里关满三天,留下案底,按了手印,交远子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