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子回到家,关上门,一脚踢飞一只板凳,劈头盖脸把菜包子和飞娃一顿臭骂,说,一件休闲西服就把你们的心钩走了呀?就把你们的眼睛打瞎了呀?商场里就没有卖的了呀?菜包子吸一下鼻子,说,商场里当然有卖的,商场里要钱。远子从兜里掏出钱夹来,往地上一甩,说,这不是钱?你们拿钱去卖,加上那五千罚金,看能买出什么样子的西服来!菜包子蹲在地上抱了头说,我们晓得现在生活不好,鞋摊子被人挤掉了,鱼塘又被人吃了黑,钱没有出处,我们才出此下策的。远子冷笑道,你们什么时候出过上策?你们也争口气,出个上策来给我看看!菜包子说,上策也不是没有,上策你只是不干。远子乜一眼菜包子,鼻子里哼了一声,说,给我收起你的上策,你的上策只配做猪食料!
接着就是共生得阑尾炎。共生憋了两天。共生跑到药店去买止痛药来吃。共生后来实在憋不住了,叫出声来。小米说,大尘你们还打牌,你们眼睛瞎了呀,没看到共生人都变形了?医生说共生的阑尾已经穿孔了,要是再送晚一点,共生就成尸体了。共生手术后被推出来,麻药还没有过,人迷迷糊糊地,认不出人来,抓住大尘的手说,远子,我晓得我们钱不多了,我想忍一忍就过去了,我不争气,没忍住,我下一回一定忍住。小米当时眼泪就下来了,扑在共生身上喊:共生你傻,你说什么忍?钱重要还是命重要?你还说下一回,你能经得起几个下一回?远子咬着牙铁青了脸吼:都把嘴给我封上!这是医院晓不晓得!
远子终于吃上了黑道的饭。
远子先帮人干收租子的活。
黑道上有一种营生是收自家地盘上门面的保护费,有哪家新店开张了,黑道就去打招呼,说恭喜发财,说有饭大家吃,谈好一个价,店家按时交租子,有什么食客耍蛮青痞扯歪的麻烦事,黑道揭了单子出面解决,相当于小区管委会的角色。有的老板会来事,说个价,只要合理就给了;有的老板装傻,要不就扯理由,拖泥带水;有的老板不吃那一套,场面上的话说到天上去了也不肯谈钱的事。对会来事的,人家乖乖地交租子,没有什么活可干;对不吃那一套的,那要动家伙,轻则砸了店铺,重则剁指挑筋,黑道叫买走;而那些扯理由拖泥带水一类的老板,就是远子要负责的活路了。
远子组织大尘一应人,装扮成乞丐,或者手腕上缠了脏纱布,泼上猪血,去人家门面上讨饭。讨不是真讨,有技术,一要胡搅蛮缠,别人若给了饭要嫌没有肉,饭太寒酸,别人给了钱要嫌钱给得太少,没有整票子,二要掌握时间,是饭馆的,要在开席的时候上门,是卖货的,要等有顾客的时候上门,总之一句话,要人做不成生意,要把老板惹毛,老板惹毛了,定会出手,只要一出手,远子等人就躺在地上骗赖,说心脏病打出来了,腰子打掉了,打出癌症来了,只管往死亡的边缘上说,黑道上的人这时就远远地过来,手掌心里滴溜转着两粒霰弹枪子弹,找老板谈判,说你们打的是我的亲戚,你们把我的亲戚打残疾了,你们出个价吧。活就算干完了,剩下的事就与远子等人没关系了。
远子带着大尘等人干了一段时间,看出门道来,积累了经验,就开始自己挑了门户干。远子看中了江岸货场,那里盲流多,棚户多,各种帮派也多,远子带着大尘等人在那里干了一阵,虽然是外来的强龙,难得缠赢地头蛇,毕竟几兄弟没有出路,也没有武汉人那种懒惰,要混出前途来,只能提着脑袋拼命,远子又有头脑,会算计,尤其远子重信誉,一言九鼎,几个月下来,居然让远子干出名声来,在江湖上有了牌子。
有一次,一家企业在江岸货场丢了十几桶氰化物。氰化物是剧毒工业用品,这家企业正在搞企业年终考评,害怕事情被捅出来,媒介一宣传,满世界沸沸扬扬,企业先进的牌子弄丢了不说,说不定牵出其他的事情来,事情反而多出来,就托人找到远子,说好事情若有个圆满结果,企业出五万元做酬劳。远子放出耳目,三天以后,在仙桃把做那件活的主子找到了。远子带了大尘几兄弟去,行李包里装着上了膛的五连发霰弹枪和猎刀。远子要做那件活的主子把货交出来。做活的主子不肯交。远子很耐心地解释,说要是别的货,我要你交,你不交,我也不勉强你,只听你一个不字,就手抽刀,当场砍翻,下你一只耳朵,回去交差。问题是氰化物,氰化物不是一般的货,这就不好办了,现在货家没报案,货家一报案,事情就成了死案,你手头的东西就算出了手,人家死追下去,迟早会牵出你来,你钱没拿到,人进去了,杀头不杀头,你先去翻翻刑法书,何苦来?不如你把货交给我,我送回货家,与你再无干系,当然你干了活,也不能白干,我这里给你一万块钱,你就算撞了一次霉运,下次先学学英文,看清楚说明书,莫再把这种啃不下去的东西背回来做了宝贝。
做那件活的人听远子说得有道理,不是哄他的,答应了远子的条件。远子把事情交代好,回到武汉,通知那家企业,于某日某时到某地取货。那家企业照时间地点去了,果然货都好好地在那儿,一件没少,还给盖了一层石棉瓦,防日晒雨淋。企业本来取回了货去,事情算是完结了,不知是怎么想的,又报了案,要把盗物的人抓住。派出所的人找远子,远子说不认识干活的人。派出所举出例子来,都是企业提供的,一样样有人证物证,都证明远子不但认识人,还和那个见过面。派出所申明事情和远子没关系,只要远子交出盗窃嫌疑人就行。远子咬定了不认识盗窃嫌疑人,也不认识什么企业。远子眼睛盯着派出所的人,一眨都不眨,一脸天真无邪地说,你把企业的老板找来,我可以对质,他要说是我舅舅,明天我就结婚,要他送一份厚礼,还要他给我安排工作,最起码安排我做材料科副科长,股长我都不干。后来案子不了了之,事情传出去,江湖上都夸远子做事干净,信得住。
小米在远子换了汤头帮人收租子时就拼命反对远子这么干。小米说远子你又不是没有一双手,你又不是不可以从头做起,你把猪血往手上泼,你那是作践自己。小米和远子吵过许多架,小米还找黑道上的人吵架。黑道上的人很喜欢小米的性格,说远子,你妹妹是个角色,这样的角色整个武汉难找出十个来,你妹妹要肯干,我们出资开家餐馆,要她当老板娘。远子硬把小米拽回家。小米踢蹬着腿喊,远子你是找死!远子阴着脸说,我不能在武汉一辈子挂眼科!我也不会在武汉一辈子做马仔!小米没法说服远子,一赌气,要离开远子。小米把身上的钱全掏出来,连零币一起甩在地上,把远子给她买的衣服,还有远子给她买的一条金项链,全翻了出来,也丢在地上,拎了自己的包往屋外走。远子在身后吼:你给我站住!小米瞪了远子一眼,人没停下来。远子冲到门口,一下子揪住小米,把小米揪得龇牙咧嘴,眼泪都快疼出来了。远子咬牙切齿地说,你走你就是背叛我!小米疼是疼,人却不怵,扬了头说,我又不是你的女人!我又没有卖给你!背叛了又怎么样?远子黑了脸,拳头捏得咯咯响,慢慢移向腰间的刀柄边,一字一句说,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小米吓坏了,但她还是强作镇定,说,远子,你要杀要剐你动手,但你要记住,你要是坏了我,推子不会答应你!远子盯着小米,他盯了她老半天,然后他松开手,吼道:你给老子滚!你滚去做鸡吧!
小米离开远子后,到了红楼宾馆。小米没有做鸡,她先在一家洗头屋找工时洗头屋的老板说你晓得行情啵,我这里的小姐是要从事全套优质服务的,像你这样的条件,怕是闲不下来,要承担满负荷工作。小米狐眼圆瞪说,放你妈的屁!洗头屋的老板一耳光把小米打出来,小米从地上爬起来,拾了自己装换洗衣服的包转身就走,最后到了紫阳路上的红楼宾馆,在宾馆餐厅里做服务员。
不久前,小米从一个老乡那里听说,远子和另一路黑道火拼,伤了人,把对方一个老大的膝盖打碎了。小米一下子就急了,她下班以后从武昌赶到汉口,去江岸货场打听情况,等她找到远子住的地方时,人家告诉她,远子已经搬走了,走了好长时间了,还说有公安局的人来过,也是问远子的事。小米不知道远子去了什么地方,老话说,紧走慢走,三天走不出汉口,武汉太大,大成了中国的肚子,她在武汉没亲没故,是个没人理睬的外乡人,能去哪里打听?她只好给推子发了一封信,要推子赶快来武汉救远子。
六
小米给推子讲远子的事,一直讲到天黑,这中间不断有同屋的女孩回宿舍来,取东西什么的。有人进来时小米就不说话,拿了饼干出来让推子吃,问推子一些镇上的事情,等人走了以后她再接着说。推子不吃饼干,身子也不动,坐在那里,眼睛盯着小米,听她从头讲到尾。
小米讲完远子的事后,端起茶缸来一气喝了半杯水,然后要推子在宿舍里等她,她出去了一会儿,很快回来了,对推子说:“我找餐厅经理请了假,我说我哥来了,餐厅经理对我很好,他说我今晚可以不上班,陪陪你。我们先出去吃饭。”
小米出门前要换衣服。小米大方地对推子说,你不用出去,你给我把门守住了就行,莫让那些疯姑娘进来,那些疯姑娘非要缠着看我的胸,她们说小米你看你挺拔的样子,你都可以去做广告了。小米换了一套休闲装,不施粉黛,人鲜鲜亮亮的,出门时她要挽推子的胳膊,推子不让,小米嘟了嘴说,你是我哥,出门人家一看,是哥连胳膊都不让挽,那叫什么哥?推子就没有办法了,只好让小米挽上。小米得意忘形,把胸脯挺得老高。小米也不老是得意忘形,真出了门,她就把推子的手松开了。推子知道小米还是懂事的,但他不会掩饰,松弛下来,出了一口长气。小米看他的样子,又恨起来,说,我怎么脏了你了?我就那么脏吗?
小米把推子领到一家名叫“好再来”的洪湖人开的餐馆,叫了菜,还要了啤酒。推子说,菜别叫太多了,多了吃不完。小米还记着刚才的事,白推子一眼,赌气说,我愿意,我把全世界的菜都叫满了也是我自己,要你担什么冤枉心。
等菜上来,两个人吃饭的时候,小米突然笑起来,扑哧一声,嘴里的米饭喷了一桌。
推子停下来,不明白地看小米,问:“你笑什么?”
小米说:“我想起刚才的事情。你记不记得,刚才你来时,我们宾馆的小姐们围在员工通道口,巴心巴肝地看,后来我们在宿舍里说话,不断有人进进出出?你知不知道她们那是在干什么?告诉你,她们全都是在看你。”
推子脸红了,有些不适应。他把啤酒瓶子拿起来,给自己斟酒,酒斟得太快,啤酒泡溢了一桌。小米看推子那个样子,越发地乐,乐得前仰后合。
小米乐过以后又说:“你今天把我们宾馆震了。你主要是把我们的小姐们震了。我去请假的时候,好几个小姐问我,你是我什么人。我晓得她们是什么意思。我告诉她们你是我哥。我只能告诉她们你是我哥。我要告诉她们你是我别的什么,她们就算忍气吞声,不在半夜里爬起来撕了我,也会把我孤立起来,那我就是孤家寡人了。推子你不知道,你让人不放心。”
推子用啤酒顺过嗓子,镇定下来了,说:“你不要说得那么过分,你也不要说得那么夸张。”
小米说:“我怎么过分了?怎么夸张了?我杜小米长到十七岁,眼睛从来不往上下望的,就算黎明哥哥来了,刘德华叔叔来了,还要看我高不高兴见他们呢!”
推子平时不大喝酒,喝了大半瓶啤酒,有些晕晕乎乎的,话也多了些,说:“你刚才说你告诉别人我是你哥,你没告诉别人我是你别的什么,是什么意思?”
小米拿眼睛瞟了推子一眼。小米的眼睛媚媚的,关键是小米的眼睛带着电,火花四射,而且小米已经出落得水色无限了,很难让人不动心了,幸亏推子那时盯着自己面前的啤酒杯子,担心杯子里的啤酒泡泡会不会继续长高,没看小米,否则推子就会有麻烦。
推子接着问:“你还说我让人不放心,我让人不放什么心?我让谁不放心?”
小米冷冷地盯着推子,不说话。推子伸出筷子去拈一块牛脯,牛脯拈起来又落下去。推子抬了头朝小米傻笑,没笑出来。
推子说:“怎么了?我说了不该说的话么?”
小米伸出胳膊去,把推子面前的啤酒瓶子拎开,把饭端到推子面前,再把桌上的菜一盘盘都推过去,把推子围个水泄不通,自己低下头去扒了一口饭在嘴里,嚼了几下,平静地说:“推子,我知道你,要不是远子有事,我给你写了信,你是不会到武汉来的,你会永远待在东冲镇,怀念武汉。我还知道你是喝了啤酒,有些把握不住了,要不也不会拿这样的话来问我。我都知道,推子。”
推子直起身子来,看小米。小米已经低下头去,吃她的饭,再不理他。推子再看看面前的那些饭和菜,它们人多势众,把他包围了,让他一时不知该往哪里突围才好,推子就在那里发愣。
推子后来愣头愣脑地说:“我一定要找到远子。”
小米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淡淡地点了点头。
七
推子去了江岸货场,在那里打听远子的去向,一连几天,一点结果也没有。远子好像从来没有在江岸货场出现过。推子知道远子他当然出现过,他不但出现过,他还在这里做下过很多事,多得推子找人打听远子,人家都用一种奇怪的眼光来看他,人家是把他和那个冉冉上升的远子联系上了。有一次,推子还差点儿惹上了事。推子找几个收荒货的河南人打听远子,等推子离开河南人的棚子时,他发现那几个河南人小声地议论着什么,然后一个河南人匆忙地走了。推子想,也许他打听远子打听到远子的冤家头上了,他们派人去通知他们的老板去了。
远子失踪了。远子无踪无影。
推子找远子,小米要陪推子,推子不让。推子说小米你上你的班,我不用你陪。小米说我可以请假。推子说你的老板会不高兴。小米说我管他高不高兴,我又没有卖给他。推子说你吃人家的饭,你等于是卖给人家了。小米眼睛亮亮地,盯着推子看,推子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推子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但他坚决不要小米陪,他只是答应小米,他去汉口江岸找远子,每天晚上仍然回到武昌紫阳路来,告诉小米他找远子的情况。推子在紫阳路上找到一家私人旅社,房租不贵,床单也干净,四人间,包一餐饭,一天十五块。小米本来已经把推子安排在宾馆男服务员宿舍里住了,小米在宾馆里已经有了很多好朋友,那些好朋友情愿自己睡到大马路上,也不肯让小米的哥哥没有地方睡,但是小米看推子很坚决地拎了他的旅行包,知道他是那种不肯商量的人,就不再提别的话。
推子每天早上起来,洗了漱了,拎着旅行包,先去红楼宾馆,把旅行包存在小米那里。小米在餐厅工作,中午和晚上上班,早上一般都起得晚。小米知道推子不肯进宾馆,每天很早就等在宾馆门口,推子来了,小米从推子手里接过旅行包,换了用食品袋装好的面窝小笼包和袋装奶给推子,叮嘱推子几句,无非是小心一点之类的话,然后站在那里,看着推子结结实实不慌不忙地朝车站走去,直到看不见人影,小米才回宾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