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猜猜我的手指
1197300000043

第43章 怀念一个没有去过的地方(4)

很快一个月时间过去了,推子不但跑遍了江岸货场,他差不多跑遍了整个江岸区,有关远子的事打听到不少,大多以讹传讹,让推子听了觉得那不像是远子,而是别的什么人。远子本人的影子始终没露面,他好像是真的消失了。

推子在这期间见到了好些麻城人,他甚至还见到了东冲镇的两个熟人。他们也是来武汉挣生活的,因为来了好几年,已经扎下营盘,带了老婆孩子来。两个熟人都认识葛副镇长的大儿子,热情地邀推子去他们家里坐坐。他们的家是租来的民房,属于待拆建建筑。两个熟人一个做水果生意,一个做装饰材料生意,租来的房子,前店后库,逼仄得像个鸡笼子,连下脚都得小心翼翼,人和水果水泥混住在一起,分不出谁是主人。推子侧了身子坐在那里,看熟人的孩子脏兮兮地从他腿弯下爬过去,再爬过来,他手里捧着软绵绵的一次性茶杯,心里想着东冲镇开满白花的桃林和挂了几条溪涧的乌子山,推子就不想说话。

那一天,推子像往常一样,早早地起床,从武昌到了汉口,找远子。推子路过工农兵路时,从路边上一个白墙粉瓦的幼儿园里窜出一个邋遢不堪的汉子,汉子一脸胡须,高大魁梧,眼睛瞪得像牛铃铛,怀里抱婴儿似的抱着一台小王子洗衣机,一个年轻女孩子在他后面追赶,一边追赶一边喊:抓强盗呀!抓强盗呀!路边的行人都站下来,朝这边看,马路边小食摊上过早的人纷纷端了碗,朝这边拥来,人们的脸上露出看热闹的兴奋,还有人呵呵笑着,但没有人上前去拦那个汉子,眼看那个汉子就窜过马路,奔进一条巷子了。

推子在那个汉子奔到他身边的时候往前跨了两步,堵住了他。汉子喘着气,瞪着牛铃铛眼睛,吼道:走开!不然我捅死你!推子不走开。推子说,我不是警察,我不捉你人,东西不是你的,你把东西放下,还给别人,我就放你走。汉子气急了,他要不是气急了,有可能就会为推子刚才那番郑重其事的话笑出声来的。汉子朝后面看了一眼,把怀里的洗衣机往胳膊肘下一夹,空出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一支磨出了尖头的红把大起子,指着推子的脸,咬牙切齿地说,是你自己找的,莫怪我!说了就朝推子刺过来。推子躲开刺来的起子。汉子再刺来,推子又躲开了,一边就有人兴高采烈地喊:搞!搞!往死里搞!搞出一个新世界!汉子见刺不中推子,而且他看推子毫无惧色,是即使刺中了也不会让开的样子,后面那个女孩子又追近了,就把胳膊肘下的洗衣机抡起来,砸向推子,然后掉头窜进巷子里。推子被洗衣机砸了个结结实实,他去抱洗衣机的时候又被洗衣机挂了一下,人被砸得坐在地上,洗衣机却好好地抱住了。一边两个小年轻说,伙计,你可以去把区楚良替下来,你保证不会让国人失望,我们也不会被气死了。

那个女孩子气喘吁吁地跑到了,帮助推子把他怀里的洗衣机挪到地上放好,再拉起推子。推子很沉,不好拉,女孩子差点儿没把自己拉跌进推子怀里。推子不要别人拉,自己从地上爬起来。女孩子说,谢谢,谢谢你!推子说,没关系。推子说了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就要走。女孩子掩了嘴说,呀,你的手流血了!推子低头看,真的流血了,是刚才被洗衣机挂的,破了很大一块皮。女孩子苍白了脸说,你快跟我来,我有消毒药水和纱布,我给你包一包。推子摔摔手上的血珠子,说,不要紧,一下子就干了。女孩子拉住不让推子走,说,这怎么行呢?你帮我追回了洗衣机,负了伤,我不能看着你就这么走。推子说,真的没关系。女孩子说,那,洗衣机我抱不动,你帮我抱回幼儿园好不好?

推子就帮女孩子把洗衣机抱回幼儿园。女孩子已经拿了药箱子过来,把推子按在椅子上。几个苹果似饱满的孩子跑过来。女孩子说,你们的画画完没有?孩子们又嘻嘻笑着跑走了。女孩子先用酒精给推子洗伤口。推子的手颤抖了一下。女孩子也颤抖了一下。女孩子的眉毛很好看,绒绒的,像两抹细细的黛色淡云,她颤抖的时候,好看的眉毛抖动了一下,好像要掉下来。推子有些担心,但是推子的担心没有过多久,女孩子手脚很轻,如柳枝儿拂动,又很利索,是干惯了这类活的,一会儿工夫,就替推子处理完伤口,漂漂亮亮包扎好了。

推子谢过女孩子。女孩子说,怎么是你谢我,该我谢你才对。推子看清了女孩子,是纤纤细细秀气十足的样子,推子站在那里,不知再该说什么,站一会儿,往外走,手上缠了绷带,多出了什么,有些不自然。女孩子送出来,送到门口,推子转身,说我走了。推子看见停在院子里的一辆万山面包车,朝他们滑过来。推子抢上一步,把女孩子往边上一推,回了头,就手撑住车头。推子像熊一样,两吨半重的面包车,乖乖地停下来了。女孩子大惊,说,朱大屏你干什么?!说了跑过去,拉开车门,从车里抱出一个小男孩,再上车,手忙脚乱地熄了火,摘了钥匙。小男孩嘻嘻地笑,说我开车。女孩子脸都白了,闭了眼捂胸口,捂半天,睁开眼时差点儿没流出眼泪来,说,谁叫你去碰车子的?你差点儿没把自己撞死,你差点儿没把我们撞死!

女孩子后来给推子解释,说车子是幼儿园接送孩子的,平时看得紧,今天刚接了孩子回来,不知怎么就忘了收钥匙,差点儿惹出大祸来,亏了推子。女孩子说那话时还余悸未消,脸蛋儿红红的,把胸口按着。

推子走出几步,女孩子站在幼儿园门口看他,女孩子突然追了过来,喊住他,说,我听你是黄冈口音,冒昧地问一句,你是不是来武汉找工作的?推子说,我不找工作,我找弟弟。女孩子有些失望,说,哦,是这样,我这幼儿园是自己办的,我和姑妈两个人,请了两个朋友当老师,有五十多个孩子,忙不过来,我一直想请一个帮手,打打粗,原想你要是找工作,不知会不会瞧得起我们这样的地方,你不找工作,打搅你了。

推子往黄浦路车站走,一边走一边想,我怎么会告诉一个陌生人,说我找弟弟呢?

推子在武汉找远子,一连找了一个月,连远子的影子也没见着。推子找不到远子,但他不放弃。推子一定要找到远子,一定要把远子带回家去。

推子给父母打电话,告诉父母他已经找到远子了,远子在一所职业学校里读书,远子想在武汉找一份好工作,武汉是个重视知识的大城市,远子必须经过职业学校的学习才能找到好工作,他决定先在武汉等远子,顺便考察一下武汉的鹿茸销售情况,等远子读完职业学校里的课程,他就带远子回家。

爸爸在电话里说,武汉是什么好地方?我六几年参加工作的时候,到武汉学习,住在招待所里,招待所里还用马桶,自己提下楼来倒,每天早晨倒马桶的排成长队,一街臭,不就是个大?要比繁华,比不上当年的东冲镇,远子要爱,干脆让他不回来。

妈妈抢过电话去,对推子说,推子你莫听他的,他是说气话,远子你还是让他回来,他要喜欢武汉,你让他过了春节再回去。

推子决心找到远子,但推子带的钱已经用完了,武汉再不好,武汉是要花钱的,一碗热干面一块五,一张车票一块,就算不睡觉,一天怎么也得十块钱开销,没有钱,吃住成了问题。

小米要给推子钱,推子不要小米的钱。小米恨得咬牙,说,就算你借我的行不行?推子很平静地说,不行。

推子决定找一份工作,一边给人打工,一边找远子。小米说通了红楼宾馆,让推子做行李员,吃住包干,月薪二百八,小费归自己。推子英俊,推子结实,推子本本分分的,没有什么言语,这样的推子很适应做行李员。可是推子不肯。不是推子不肯做行李员,是推子不肯在红楼宾馆做行李员。这回小米什么话都没有。小米后来搂了自己的两只胳膊,看了推子一眼,再低了头看自己的脚。小米脚上穿了一双布鞋。小米的布鞋是自家做的,很结实,绣了花,看着让人喜欢。

推子出去找工作。武汉果然是大商埠,商贾云集,客流成河,打工者多的是机会。可是推子去过好几个地方,都没谈成。没谈成不是人家的事,是推子的事。推子自己给自己设置了障碍。推子不在乎工钱,不在乎吃住条件,不在乎工作脏不脏,累不累,他只要半天工作制,而且说好,一旦找到弟弟,工就辞掉。人家花钱请工,买你的劳力,先是把你的时间买下来的,你先连时间都不能保证,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这样的工,倒不是工了,是老板,连老板都做不到这个,谁还请你?

推子一连碰了几次壁,眼见身上只有两块钱了,推子已经从紫阳路上那家旅社里搬了出来,因为没有钱坐车,索性待在汉口,夜里就在汉口火车站候车室里抱着旅行包打个盹,有两次推子被车站的工作人员查出不是等车的,赶了出来。

推子那天半夜在建设大道上拎了旅行包没有着落地走,突然想起工农兵路上那家白墙粉瓦的幼儿园,想起那个纤纤细细眉毛如黛色淡云的女孩子,推子的心一下子平静下来。他走向一个卖水饺臭干子的夜食摊,掏出身上仅有的两块钱,对摊主说,水饺。摊主找给他五角钱。他不接,说,来两块钱的。

女孩子很吃惊地看着一头一身雾水的推子,说,你怎么不敲门呢?你就这么在外面站了一夜?

女孩子很快和推子谈好,推子负责锅炉和厨房里的杂活,每天两次去定点的食品厂拖食品,同时夜里在幼儿园里守夜,事情干完了,时间由自己掌握,不用在幼儿园里守点。当然,如果推子愿意,幼儿园里的桌椅板凳坏了,他要能修,也帮忙修修,那就谢谢了。报酬上,统一发工装,也就是白大褂,管吃管住,每月工资三百元。

女孩子对推子说,如果你觉得这样的条件不满意,你可说出来,我们再商量。

推子站在那里,说,没有不满意。

女孩子问,那你看你还有什么事?

推子说,我能不能先洗个澡?

女孩子笑了。她那么一笑,推子就看见她两颊上深深的洇出两个酒窝,不光秀气,而且秀丽了。

女孩子跑到后院去,一会儿回来,把推子领到后院卫生间。

澡盆很小,淋浴头很矮,分明是给孩子们预备的,但收拾得很干净,屋子里亮晃晃的,一尘不染,特别是澡盆子里,已经放满了热水,旁边放了沐浴液、洗发液和一方新浴巾。女孩子对推子说,衣服换下来丢进洗衣机里。女孩子说到洗衣机时笑了,这回她的笑有点顽皮。推子后来才看见,女孩子说的洗衣机,就是他前几天从大个子汉子手上夺回来的那个洗衣机。推子关上了卫生间的门,一个人在那里,也不由自主地咧开嘴笑了一下。

推子痛痛快快地洗了一个澡,把一个时间里的疲惫和麻木洗得一干二净。等他容光焕发地回到前院的时候,女孩子已经为他准备好了四个煮鸡蛋、一碟咸菜和一大碗黑米粥。

女孩子站在那里,背手撑了腰后的桌角,笑眯眯地看推子,把推子看得有些不好意思。

女孩子说,现在,我们可以正式认识一下了。我叫桑红,是武汉市江岸区红娃幼儿园园长。

推子说,我叫推子,姓葛,我是麻城市东冲镇人,我也是园长,不过我不带孩子,我养鹿,是鹿园园长。

桑红大大方方地伸了手出来,说,那好,鹿园园长同志,我们现在算是正式认识了,今后我们在一起工作,还希望得到你的帮助。

推子就伸了自己的手,和桑红握了。

桑红说,一会儿孩子们就要入园了,有十几个孩子是园里要负责接的,上午没有什么事,你先去后面教职工休息室睡一会儿,中午我叫你起来吃饭,下午我带你去食品厂。

桑红说了就出门去。一会儿就听她在院子里发动了面包车,听她细声细气地叫,姑妈,姑妈,我们走。

推子坐下来,咬了一口嫩生生的鸡蛋,心里想,她也没有问过我,她什么也不说,怎么会心细成这样呢?

推子往红楼宾馆打了电话,对小米说,我已经找到工作了。小米问什么工作。推子说,在工农兵路,叫红娃幼儿园,做杂工。小米问,也就是说你不打算回武昌这边来了?推子说,远子在江岸,我在这边容易打听到他的消息。小米冷冷地说,那好吧。小米说了就先挂了电话。

推子很快熟悉了幼儿园的情况,熟悉了自己该干的活。推子是那种很能干的人,会干的事情,他干得很出色,不会干的事情,他只要留心了学,也能很快上路。在东冲镇时他没有接触过锅炉,特别是用油的锅炉,他连听都没听说过,但他只让桑红教着用了一次,又摸索着干了两次,就很快学会了,而且很快摸索出一套省油的方法。过去红娃幼儿园去食品厂拖食品,因为要的是新鲜,每天两趟,都是桑红开了小货车去拖。推子来了以后,先认了食品厂的路,和发货的人接上了头,他看院子里有一辆三轮车,板子掉了两块,车轴坏了,他抽空修出来,不要桑红再开车去食品厂,自己骑了三轮车去厂里拖食品。头两天推子的车骑得歪歪扭扭的,人多的地方,路窄的地方,过马路时,得下来推着走,但很快的,他就学会了骑车,能把三轮车骑得玩杂技那么好了。这样推子不光省了锅炉和面包车的油,还省出了桑红每天跑食品厂的那两趟时间。

厨房里的杂活对推子来说比较困难一些。过去在家,他是从来不进厨房的,不光他不进,东冲镇的男人都不进,东冲镇的男人从小到大没有进厨房的习惯,一般情况下,只有两种男人才进厨房,一个是鳏夫,一个是孤儿。有一个故事是这样说的,一个女人生了孩子,她男人把她从医院接回家来,因为生的是个大胖儿子,男人高兴坏了,他先抱着儿子亲了一口,再抱着老婆亲了一口,说,老婆,你立了一大功,我今天要好好地犒赏犒赏你。男人去院子里捉了鸡,杀了,再去街上割了肉,打了酒,提回家里来,然后大声喊,老婆,东西都齐了,你快起来烧饭吧!

推子在家时没有进过厨房,红娃幼儿园不是他的家,他知道这个。推子进厨房,先用眼,再用心,然后一件事一件事,从容不迫地下手,生涩很快就不在了。桑红的姑妈负责厨房里的事,桑红的姑妈很挑剔,哪儿不干净不整洁了她都有意见,她开始也说过推子,说他这儿也不行那儿也不规矩,她后来仍然说推子,但背后里姑妈悄悄对桑红说,这个乡下伢灵醒,比前两次请的强多了,这伢眼里有活,手又巧,莫看不爱说话,心里头有数,这伢莫辞了,留到。

推子把自己该干的活都干了,又帮忙做一些分外的事情。他用两个晚上,把两间休息室、三间教室兼游戏室从上到下打扫了一遍,要桑红买了石灰和颜料,先粉了墙,等墙干了,再在墙上五颜六色地画了憨憨的熊猫、胖胖的大象、机灵的猴子、可爱的长颈鹿,剩下的材料,他用在院子里,在院子里的粉墙上画了孙悟空、哪吒、金刚葫芦娃、神笔马良、渔童。幼儿园里里外外一下子就变了样,变得生动活泼、情趣盎然、是真正孩子的乐园了。

桑红对推子的这一手显得很吃惊,她扬了她好看的眉毛,说:“推子,我不晓得,你还会这样的本事呀?”

推子拿笔描着渔童脚下翡翠色的浪花,不好意思地说:“我也是凑合,上小学时学过画,那时很喜欢,画了好几年,以后学习紧张,又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