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猜猜我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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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怀念一个没有去过的地方(5)

桑红由衷地说:“你这哪里是凑合,你这样的水平,要是会电脑设计,可以去做卡通,最起码能去广告公司吃白领饭。”过一会儿又说,“当然,我不希望你去那些地方,我还是希望你留在我们红娃幼儿园,你留在红娃幼儿园,我心里踏实一些。”过一会儿又说,“我这样想也许很自私,推子,我是不是很自私?”

桑红在那里和推子说话,推子有时候会回答她,有时候不,他画着他的渔童,他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桑红经历过几次后就习惯了。

推子来幼儿园这几天时间,已经和桑红熟悉了,也和幼儿园教音乐的张项老师,教英语的王樱老师以及姑妈熟悉了,大家都很喜欢推子,都觉得推子很懂事,有礼貌,肯干活,不像别的乡下人。武汉人对乡下人一贯没有好感,老是乡下人乡下人的挂在嘴上。张项王樱姑妈都是武汉人,不同的是她们一个是老武汉人,两个是小武汉人,她们是武汉人,当然也这么说。张项王樱和姑妈私下也议论过对推子别的方面的印象。张项说,你们发没发现,推子长得蛮有味,又酷又有型。王樱说,不光有味,他还结实,你没看他的小腿肚子,像是练过健美的。张项说,他这种人不像广告,你一眼看不出来,需要仔细看。王樱说,你说得那么经验丰富,是不是仔细看过?张项站起来要去掐王樱,王樱嘻嘻笑着往姑妈后面躲。姑妈一边护着王樱一边说,可惜了是个乡下伢。张项放了王樱,转过身来说姑妈,姑妈又是你的故事,你老是讲这种故事,其实你的故事我后来都验证了,你说的那些人,都是黄陂汉川孝感仙桃人,并不是土生土长的武汉人,再说现在不是以前了,现在这个时代,最没有参考价值的就是出生这一条,或者说,最没有参考价值的就是传统上的出生观,相反,真正有钱有权有学识的人,十个里头有八个是乡下出来的。王樱在这个问题上和张项站在同一战线上,说,最关键的问题是,正宗武汉早就稀烂了,你看武汉的儿子伢们,豆芽大一点,复杂得超过奔腾98,心深得一块石头丢下去三年后才听得到响声,玩起来倒蛮能混点,遇到事情哪个又是可靠的?不像推子这样的乡下伢,一双泉水眼睛,一身青草气,一副太阳肠子,我说不虚伪的话,真的是让人想入非非。姑妈说,你们一个个说得天花乱坠,那好,你们就把推子带回去做你们屋里的女婿伢。张项一点不惧,摇一下辫子,说,我要是没有刘东缠得紧,一时三刻不松手,我就把推子带回去。王樱从姑妈身后探出脑壳来说,也不一定非要做女婿伢,做别的也行,做别的并不影响刘东的最后归属权,张项你要怯了我上,我没有刘东怕。姑妈拿眼睛狠狠地白王樱,说,樱子你越说越没得名堂了,你不要拿人家推子混点,人家伢老实,不该落得你混。王樱就做鬼脸,说,姑妈你这就是偏心了,说乡下伢的也是你,说老实伢的也是你,话都让你说完了,我们活该做哑巴。姑妈说,你能做哑巴?你要做了哑巴,天上就没得鸟儿飞了,总之你不要说人家推子的坏话。王樱笑,说,姑妈,你这么护着推子,干脆,我和张项就不打推子的主意了,我们向外发展,把推子让给桑红。

桑红不和其他几个人一起开这种玩笑。桑红知道推子话不多,他不说话,不等于他没有听见别人说话,也不等于他就对别人的话没有自己的意见,这样的人叫惜言如金,反倒是该赢得尊重。

幼儿园是租用的居委会的房子,推子没有来的时候,几个人轮流着留宿,姑妈还好,三个女孩子轮上守夜,嫌六七间屋子,一个院子,太大了,一个人不敢住,要拖另外两个人一起住,其实人都在了,不是轮班,倒是集体守夜。推子来了以后,大家再不用守夜,特别是张项和王樱,她们两个人一个有了恋人,一个虽然还没有,但一大堆男朋友放在那里,连她自己都分不清楚,反正都是要应酬的;她们这种青春得一塌糊涂的女孩子,城市得一塌糊涂的女孩子,不能白天做了一天的孩子王,到晚上还得守着空空的屋子闻奶味,那等于是杀她们。现在推子来了,相当于把她们从牢房里放出来了,她们哪里有不高兴之理。

解放了的张项说,推子我一定要请你吃梅子,我还要请你吃冰激凌,吃正宗和路雪的。解放了的王樱说,梅子就不吃了,冰激凌吃了发胖,两样都不符合健康生活标准,推子我请你去打保龄球,要不我干脆请你去JJ迪厅,那里有联邦止咳露卖,我们一个喝两瓶再去疯,我争取把你发展成我的男朋友之一,我觉得你这样的男孩子很适合做我的男朋友。姑妈就骂,说你们两个死丫头,你们积点德,莫盘人家伢好不好?推子并不恼,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笑一笑说,你们好好去玩,你们吃梅子,打保龄球,玩得高高兴兴的,我做你们大家的男朋友。王樱瞟一眼站在一旁一言不发的桑红,说,推子就是这点好,知道疼人,还知道平均,是新好男人的标准,但是推子我告诉你,你做我们大家的男朋友可以,不包括不表态的,不能叫不表态的人不劳而获啊。

那天下午,孩子们离园后,桑红领着张项王樱和姑妈帮推子一起做完卫生,然后收拾一番各自回家。桑红出门走到街上后,突然想起什么,说,呀,我忘了东西,我回去拿。姑妈站下来说,你快去,我等你。桑红说,不用等,你们先走。王樱说,姑妈你想当灯泡呀?人家回去不光取东西,人家说不定还要布置工作,你等到天黑呀。姑妈笑,说,樱子我看你油得不成样子了。王樱就冤屈地喊,怎么是我油,你没看你屋里桑红,我们这些憨子是螳螂捕蝉,她是黄雀在后,她老奸巨猾得都可以进经典排行榜了,你还嫌我们这些人梯做得不好呀?张项也笑,说,王樱你只是一颗红心,嘴还是讨人嫌。

桑红不理会几个人说什么,转头回了幼儿园。推子正在院子里收拾花坛边的砖头,见桑红回来,没起来。桑红走到花坛边,在推子身边站着,站一会儿,推子立起身来,抚着手上的泥土,说,你怎么没走?桑红说,先走了,又回来了。推子说,你有事?桑红说,没什么事。推子说,哦。说过以后又蹲下去,继续收拾他的花坛。桑红又站了一会儿,天渐渐黑了,桑红就走了。

推子去找远子,一般是利用白天时间。推子在幼儿园的工作是定时的,虽然一抹带什杂,事情不少,相比养鹿场里的活却并不重,推子应付自如,这样就能有不少时间去找远子。

推子找远子找得很苦,也很茫然。武汉三镇,七百万人口,要找一个在这座城市里没有任何名分上记录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推子经常被人呵斥,遭人白眼,还被人当做做笼子的,或者是为夜晚的行动探路的,遭到不断盘问。推子一般不在乎这些,他理解他们,理解这些武汉人,他知道他们那样做有他们的道理,武汉是他们的,他们有权利怀疑任何不是武汉人的人,他们也有权利盘问任何他们认为对武汉可能会造成破坏的人。这是一种热爱。一热爱就会产生保护的欲望。推子尊重这样的欲望。推子一般会很冷静地回答人们的盘问,别人白他的眼,他当别人眼睛不舒服,换个眼睛姿势,别人呵斥他,他也不还嘴,让呵斥他的人占尽武汉人的面子。只有一次例外。那一次,推子从黄浦路立交桥下过,立交桥下有两个年轻人在那里卖墨镜,两个年轻人缠着一个乡下人,要乡下人买他们的墨镜。乡下人说自己是种田的,用不着墨镜,两个年轻人硬把墨镜往乡下人手里塞。乡下人没来得及接,年轻人突然一松手,墨镜掉在地上摔坏了。年轻人变了脸,说乡下人摔坏了墨镜,要乡下人按出厂价赔五十块钱。乡下人吓坏了,说自己身上没有那么多钱,两个年轻人就拉住乡下人,又推又搡,不让他走。本来没有推子的事,但是推子没忍住,打抱不平地在旁边说了一句,人家说了不要,你们硬要塞给人家,你们故意往地上摔,这样做买卖毫无道理。两个年轻人说,嚯,出来个年轻的吴天祥来,你是不是看见是个机会,想要拿见义勇为奖?推子说,什么奖我也不拿,我只觉得你们这样对待人不对。两个年轻人放开乡下人,走过来,说,你个把妈养的活得不耐烦了。说着就给了推子两拳。推子在挨到第四拳的时候出了手,他像一头生气的熊,三拳两脚打倒其中一个,然后把另一个逼得直往后闪。被打倒的年轻人爬起来,从摊子下抽出一把铁尺。推子弯下腰,从地上拾起一块砖头。两个年轻人见推子端了拼命的架势出来,知道真要抡开了家什,武汉人未必是对手。两个年轻人收拾了摊子撤退,临走时,指了推子说,你给老子等到,正式通知你,你今天死定了。推子不能等,他要找远子,他还要回红娃幼儿园去干活。推子丢开砖头,抹一把鼻血,也走了。

晚上推子不出门,守在幼儿园。推子知道桑红相信自己,让自己住在幼儿园里,是把幼儿园交给他来照看,他要对得起这个相信。每天晚上,推子很早就洗了漱了,关了幼儿园的大门,检查一遍水电煤气,回到休息室,铺好床,然后在灯下翻开他带来的那册《世界地图》看。

推子很喜欢这册地图。他喜欢一页一页地翻动那些微黄的厚纸,沿着淡蓝色的海洋、褐色的高原、绿色的平原和灰色的盆地穿行,他的目光在这些地方穿行的时候,额角会有微微的汗毛毛渗出来,好像他是真的在行走着,行走得毛孔舒张。有时候推子会在一个地方盘桓,他会在一个地方流连下去,有时候他很急,会走得很远,他甚至会穿越整个科迪勒拉山系,或者从马里亚托角出发,过土阿莫土群岛、社会群岛、萨摩亚群岛、埃利斯群岛、新赫布里斯底群岛、所罗门群岛,穿过托雷斯海峡,再过努沙登加拉群岛、爪哇岛、克罗泽群岛、好望角,穿过大西洋,驶过巴拿马运河,回到最先的出发地。推子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喜欢看地图,并且在地图上行走。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推子耳朵尖,听见外面有人叫门,他披上衣服,去院子里,把门开了,桑红站在门口。

桑红人洗漱了一番,换了一身宽松的休闲服,干净得有些过分,人本来削瘦,眉毛细细的,风揉碎的云丝一样,干干净净,又是这身打扮,就有点禁风不住的样子,让人有些担心。推子在黑暗中默默地看桑红。桑红问他弄过饭吃没有。推子说吃过了。桑红问推子在干什么。推子说没干什么,看地图。桑红问,是《世界地图》吗?推子说你怎么知道。桑红说我见过那本书,你来的时候就带着它。又问,你怎么会喜欢地图?现在没人看地图,现在大家都看电视,电视里装着世界。推子不说话。

两个人站在门口,一辆垃圾车从他们面前驰过去,然后又是一辆,这回不是垃圾车,是洒水车。不远处是空军161医院,医院大门两旁开了不少鲜花店,天黑着,花店里灯亮着,那些花小心翼翼地簇在灯光下,变了原先的样子,有点像云彩。桑红突然扑哧一声笑了,腰弯下去。推子不明白桑红笑什么。桑红说,我来这里,只我问你问题,你也不问我来干什么,你把我堵在门口,让我站在这儿,也不请我进去,倒好像这幼儿园不是我的了。推子一下子觉得很窘,把门扇开大了,侧过身子,让桑红进了幼儿园。

两个人到了教室里,推子开了灯,桑红先在板凳上坐下,推子也拉过一只板凳来坐下,板凳是孩子的,两个大人坐在上面,蜷着身子,有些怪怪的,尤其是推子,坐得很狼狈。桑红说你别坐板凳,你坐桌子。推子说,我太重,再说那些孩子看见,他们会不喜欢。桑红说孩子不在,他们看不见。推子说我自己能看见。桑红看他一眼,目光里有一种别样的成分,说,你这个人真怪。

两个人坐了一会儿,日光灯发出嘤嘤的振流声,像有无影的蜂儿在那里飞舞着。

桑红抬起头来看着推子,打破沉寂说:“看来我要不说,你一晚上都不会问的,那我就告诉你,我来是专门看你的。”

推子也抬了头看桑红,仍是不说话。

桑红看推子没有说话的意思,就继续说:“白天忙孩子,顾不上,我想下班了,不忙了,我就来看看。我还想你要是没吃饭就好了,你没吃饭我就请你出去吃饭。”

推子说:“我吃了。”

桑红说:“我知道你吃了,你已经说过了。”

推子就又不说话。

桑红待了一会儿又说:“推子你好像不太喜欢武汉,你在武汉整天没有一句话,我在想,你要不是来武汉找你弟弟,恐怕你永远都不会到武汉来。推子你给我说说,你们家乡是不是很好?”

推子低了头,他看见一粒红色的扣子躺在地上,不知是哪个孩子衣服上弄丢的。推子弯了腰,伸手把扣子拾起来,捏在手里。推子说:“是。”

桑红没听懂。桑红想,是她没问清楚,她把两个不该一起问的问题一起问了。桑红还想说什么,外面院子里的大门敲响了,敲得像爵士鼓。

推子起身去了外面,把门打开。推子先没看清楚,后来他看清楚了。

推子说:“小米?”

小米脸上汗漉漉的,头发沾了一绺在眉间,这就让她像一头刚从湖水里跃出来的梅花鹿,推子有一阵下意识地要往一边躲,是怕她一抖身上的水珠子,湿他一脸。

小米抱怨地说:“鬼武汉,巷子又多,人又拐,问个路,好像问他家的钱柜,又好像问他家的祖坟,恨不得把你支到太平洋去转一圈。”

推子问:“小米你怎么来了?”

小米说:“你怕我来呀?问这话。”

推子就不说话。

小米看推子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正打算说什么,桑红从教室里走出来,走到院子里站着。小米挑了一下狐眼,不说话了,看推子。

推子站在那里不说话。小米站在门口,桑红站在院子里,推子不说话,两个女孩子也不说话。站一会儿,桑红走过来,对推子说,推子我先回去,有话我们明天再说。桑红说过,从小米身旁走过。桑红像一棵藿香草,小米像一株芙蓉树,两个人风格迥异。

小米等桑红走了后,转过头来,那时她脸上的汗珠儿已经干了,留下一片凉凉的夜光。

小米说:“远子找了我。”

推子看着小米,过了好一会儿他说:“他在哪儿?”

远子派了大尘到红楼宾馆来接小米。

大尘戴一副水晶墨镜,穿一套美尔雅西服,头发和皮鞋一样锃亮,手里捏了一部西门子手机,小米见到他的头一眼,差点儿认不出他来。小米说,大尘你怎么这一身打扮?活像个旧社会的打手。大尘端了架子笑,说,说打手对了,说旧社会,起码时间概念不对。大尘潇洒地招手叫小姐,要小姐上茶。

小米人没落座就着急地问远子。大尘说,你这么着急问远子,看来远子没说错,他知道你想他,他要我来接你。小米说,他接我干什么?大尘翘了二郎腿说,小米,现在我们算是混出来了,现在我们真正有了地盘,而且正在做大。小米说,到底怎么回事,远子现在在哪里,你快告诉我。大尘说,你先等我喝一口茶,我大老远地从唐家墩赶来,过了两座桥,打得头都打晕了,你不说问问我累不累,你只问远子,我真是伤心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