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三和的信在很长一段时间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地飞到朋友们的办公桌上,更多的时候它们干脆就是一些闪电,穿过被物欲社会笼罩着的天空,以其独有的激情和愤怒的批判性轰击着每个人,让他们觉得自己是多么的渺小,让他们觉得自己是在犯罪,让他们觉得他们欠下了债。有一段时间这些朋友完全被姚三和的那些信给困惑住了,他们一看见姚三和的信就心里发虚,好像是做了贼似的,好像他们偷了姚三和的似的,他们为此而惭愧无比,他们在惭愧无比之后就互通电话,彼此讨论他们的困惑,在经过反复认真的讨论之后,他们恍然大悟地明白过来他们并没有偷了姚三和的,他们从来不欠他的,他们一点也不渺小,相反的,是姚三和欠了他们的,他从他们这里把钱一笔笔地借走,然后消失掉,下一次再编一个故事来从他们手上再骗去一笔钱,他只不过是想用尼采这个老家伙把大家弄糊涂罢了。
一旦弄清了这个事实,所有的朋友一下子就愤怒了,他们决定不管姚三和说什么,不管姚三和写多少信,不管姚三和搬出哪一个疯老头来,坚决不再借钱给姚三和,不但如此,他们还要找姚三和讨还欠款。他们设法与姚三和通了电话,(这费了他们很大的劲)他们猛烈地抨击了姚三和并且要他还钱。
姚三和对朋友们的这种背信弃义痛心疾首,他在电话里举了伟大的马克·吐温的例子,他告诉他们马克·吐温当年也举债于人,他甚至在电话里当场背了马克·吐温l909年在斯托姆菲尔德山庄写下的有关回忆那些艰难光景的文字:“九十六个债主之中,只有三四个主张对我采取毫不留情的苛刻手段,不肯让步,其余的人都说我可以放心,随便什么时候还钱都行。他们说他们决不会妨碍我的事,决不会采取任何行动;他们并没有失信。至于那三四个债主,我从来没有憎恨过他们的狠毒,直到在我的《自传》里才提到他们。而且在那里也没有表示怨恨,没有表示恶意,只是在简短的一章里坦率地谈了一下——那一章决不会伤害他们,因为我绝对相信,在我的《自传》出版时,他们早已下地狱了。”
朋友们简直快要被气疯了,他们气得吐血,他们决定这回索性就把恶人做到底,做到破釜沉舟斩绢折柳的地步,让姚三和去写他的《自传》吧;他们商量好了,这一次一起去找姚三和,把他堵住,要他还钱,砸锅卖铁也要他还钱,就算他还不了——这一点的可能性在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也要当面告诉他,这一辈子他再别想从他们手中借走哪怕一个钢镚儿了。他们开始寻找姚三和,而姚三和却失踪了,连同他的那些闪电般的信,他和它们一齐消失在空气中了,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露面,直到有一天他和另外几个人一齐出现在徐方生的公司大楼里。
姚三和神色镇定,像一个大义凛然的共产党员,他告诉徐方生那几个他带来的人是黑道上的朋友,他欠了他们两万块钱,一时没有出处,黑道的朋友给他一天时间,如果他还不了钱,他们就要下掉他的一只胳膊。
姚三和为了表示他说的不是假话,走过去掀起一个年轻人的衣襟,从那个年轻人的腰里抽出一把锃亮的砍刀来举到徐方生的鼻子底下给他看。
钢火很好,切西瓜肯定是亏了,他们总是用这种上好的家伙。姚三和这样对徐方生说,我只能找你了,我知道你不会看着我被这帮朋友下掉一只胳膊的,那样就太残忍了,对吧?
在所有的朋友当中,只有名记者卢森不说姚三和的坏话。卢森也被姚三和借过钱,他也没有收回过一分钱来,但是他对这件事一点也不恼火,他表现得相当冷静,从来不埋怨姚三和。卢森一直不和这些当年的老朋友们来往,他不是用他的有关虱子的理论把他和朋友们区分开的,他是用他对姚三和的态度把自己和当年的这些朋友完全区分开来了。
卢森有一次对我说,姚三和是韩信,他现在是在胯下受辱,但迟早有一天他会让那些乡下的小痞子们大吃一惊的。
卢森说得非常肯定,他说那句话的时候就像是在做新闻评述。我们知道,卢森的新闻评述写得很出色,他几乎可以说是靠着它成为一位名记者的。
九
我一直把陆志红送到了大门口,在那里我见到了稗子。稗子已经长成了一个大小伙子了,他个子很高,皮肤黑黑的,很结实,人也很稳沉,一点也不像姚三和。我和稗子握手,就像和成人那样,这让陆志红很高兴,陆志红显然对我把稗子当成一个大人而感到兴奋。但是稗子却没有这样,他很冷静,甚至有点淡泊,既没有叫我局长,也没有叫我叔叔,他不太情愿自己的母亲到这里来找我。这一点就是陆志红不说我也看出来了。他很快把他的母亲带走了。
稗子走之前突然对我说了一句话。
稗子说,我知道你们这些人瞧不起我爸爸,可你们错了,你们根本就不了解他,你们从来就没有了解过他。
稗子的那句话我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我不知道稗子说的是什么意思,瞧不起和不了解是什么意思?错了又是什么意思?我想着这孩子当年咯咯笑着扑到我们身上来时的情景,他不知道我们那是在打架,他那个样子简直是高兴坏了。我还想,一个孩子长大之后,他就不会再主动地扑到人的身上来了,他也不会出现高兴坏了这种情况,这是一种怎样的悲哀呀!
回到办公室之后,卢森的电话打进来了,大记者的声音有点疲倦,不知是不是熬了夜。
我将使用新闻特写的方式告诉你什么是姚三和,而且是深度报导的姚三和。卢森在电话里对我这样说,他在电话线的那一头喝了一口水,我猜想那该是一杯茶水,一杯很酽很酽的茶水,滚烫着,当然是绿茶。如果你有时间并且有兴趣的话,他说。
我看了看表,离下班时间还有半个小时,我不太清楚新闻特写和深度报导是怎么一回事,不知道用半个小时的时间能不能够对付,但我想我答应过陆志红要帮帮姚三和,现在也许正是一个契机,我应该听一听。
我说,你说吧。
卢森说,我们先说有关姚三和这个人的疑问——这是新闻从别的文化门类那里借鉴来的方法,提出矛盾,然后解决它,当然,不是要你来解决,是我来解决,你只要听着就行了。
我说,我已经准备好了。
卢森说,姚三和这些年从朋友们手上以借的名义拿走了一笔又一笔钱,据我的调查,这些钱总的数目大约在十五万左右;姚三和借走了这些钱之后再也没有还过,这些钱从他的手中失踪了。
第一个疑问是,这些钱到哪里去了?
姚三和这些年的日子过得非常的潦倒,在他和陆志红离婚之前和之后,他从来没有往家里拿过一分钱,姚三和是赚过钱的,而且是赚过大钱的,××××年他在××搞了一个××活动,据多人证实,那一次活动的纯收入是一百三十多万,姚三和按合同拿到了三十九万元,证实者说,姚三和在拿到那笔钱之后,立刻把它们分成了八份,把其中的七份各装入了一个信封里,剩下的一份揣进了自己的钱夹。姚三和离婚后自己在郊区租了一间农民的房子,他的生活很简单,简单得近似于窘迫,常常举债于他人,三天前警察在他的房子里搜查,他们没有找到存折信用卡之类的东西,只找到了六百二十一元现钱,这是姚三和的所有财产。警察要姚三和交出欠酒店的两万块钱,否则就把他丢进看守所里去,但是姚三和拿不出这笔钱来,他急于想要出来,他很害怕被丢进看守所里去,他在派出所里打了不少电话,能找的人可以说是全找遍了,如果说他在什么地方有秘密金库,他应该有理由启用它先把自己赎出来,而不是让自己冒进局子的危险,也就是说,他确实是一分钱也没有了,他赚的那些钱全都花掉了。
第二个疑问是,姚三和不吸毒,不收藏,不讲究穿着,不与任何女人有长期的稳定关系,若按姚三和这些年的开销,他一个人怎么也花不了这么多的钱,他完全有能力把自己赎出来,他的那些钱——我是说,他这些年赚的和从朋友们那里借的钱,它们究竟花到哪里去了?
现在我来给你讲一个姚三和的故事。在讲故事之前我要申明一下,我所讲的所有故事都具有真实性,也就是说,它们不是文学范畴里的故事,而是新闻范畴里的故事,你不必对故事的真实性表示怀疑。
一个月之前,我和我妻子出门办事,我们坐了一辆人力车,我们是在码头边坐上这辆人力车的,你该知道,码头离姚三和的家不远,因为这个原因,我和妻子在车上说起姚三和。我们说姚三和的时候,人力车夫插嘴问我们,你们认识姚哥?我问,姚哥是谁?人力车夫说,姚哥就是姚三和。我说,姚三和我们认识,是十多年前的老朋友。那个人力车夫就开始给我们谈姚三和的事,在他的嘴里,姚三和是个写小说的作家,谈吐深刻的思想家,交往甚众的社会活动家,干大事业的能人,同时还是有着菩萨心肠的大善人,总之姚三和无所不能,差不多就是一个神人了。
你要知道这种情况是奇怪的,我们都是姚三和的朋友,我们了解姚三和,或者说我们自以为了解姚三和,我们知道姚三和发表过两篇小小说但他算不上作家,姚三和能说会道但他算不上思想家,姚三和不安现状但他算不上社会活动家,姚三和忙忙碌碌但他算不上干大事业的人,姚三和充满激情但他算不上大善人,现在一个陌生人告诉了我们一些我们从来就不知道的事情,而且这个陌生人是一个决不会矫情的贩夫走卒,它们就有了另外的意义。